清明
许多人都喜欢把清明节称作鬼节,听着让人瘆。而若眼见,那恐怕就更瘆,真像过鬼节。我们的祖先向来是把清明叫做祭祖节、三月节或者踏青节,庄重、优雅而浪漫。满含诗意与情怀的一个节日,干嘛要弄得像见鬼呢?鬼影幢幢的。清明节并不是让人们承奉或者敷衍亡灵的节日,而是感谢先人赋予我们以生命,感念大地万物生的恩泽与福庇。所以,我们走到春天里来,也是为了感受、接纳乡野中那春风吹又生的勃勃生气和生命力。走出城去,满眼的都是“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景象,哪来一息鬼气?
明朝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中就有一篇记述着扬州人过清明,字里行间,都是清新、明媚与欢快。这一天,男女老少倾城而出,“轻车骏马,箫鼓画船”;“靓装藻野,袨服缛川”。可见人们都是满怀着春天里的好心情,特意穿上鲜亮的春衣,来探望先人,也探望春天。春风暖阳,草木葱郁,人们身体里面蛰伏了一冬的活力自然也是跃跃欲动了。平民小户人家,随情随性的更显亲情:“走之墓所,祭毕,则席地饮胙”。我就像看见他们举起杯盏对着坟茔告说:祖上啊,你们都已享用过了,我们也开吃开喝啦!平常的就像一家人的野餐大聚会,生死与俱。餐毕,便乘着酒兴纵情狂欢,老老少少想着花样地享受春天玩赏春天。“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更少不了一群群呼朋引类路边聚赌的。小商小贩们也趁机闹哄哄摆摊做市挣上春天一笔钱。而至日暮,车马“臻臻簇簇”纷沓回城,“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縢倦归,山花斜插”。连内眷们都玩得忘了形,想必白皙的脸上还汗津津泛着桃红与笑靥呢。阳春三月天,山花也烂漫,泛滥形骸一下又何伤大雅。
清明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奇妙节日,正值大地复苏生机勃发的时令,探望死,感受生,不亦乐乎的,好像就是要值此之际来表达一下对生与死的豁达态度。死者长已矣,生者当自珍。踏着青绿来,傍着春风回。即便清明时节雨纷纷,心里还是春天的潮涌,哪里还余地下阴郁晦暗的角落。好生生地活着,才对得起祖宗。而如今,把清明弄成了替鬼过节,祖宗若真有灵,只怕要顿足捶胸,子孙们何以粗俗到了家,竟不懂得“清明”,以致把清明弄得不再清明,没了一丁点的诗意和情致。
离着清明还有好些日子,就会有很多人家拖老携幼的,怕拥挤,匆匆地赶早去了。一连地扫墓敬香烧奠祭拜,又慌急赶忙地回奔,总算完了一件心事,再没兴致去那林间草地水边上走一走坐一坐。墓圈里或许还留着几盘供奉的菜肴果点和一杯半瓶的酒,一两支点燃的香烟架在杯盏旁,青烟袅袅,好像先人们真的在冥冥之中安然自在地享用着。少间,这些食物还不猫拖狗拽的?祖宗的墓上又是一片狼藉。也难怪人们急躁躁的,入园的那段路就拥挤地让人发躁,大人喊小孩闹,老人们絮絮叨叨,汽车横七竖八叫个不停;两旁还拉拉扯扯吵吵嚷嚷地叫卖着祭扫的物品,无非爆竹、鲜花、黄纸和锡箔折成的金银元宝。而令人瞠目的是那些纸糊的“洋房”、“豪车”和“美女”,更是平添出森森鬼气。给祖宗送“房”送“车”倒也罢了,难不成还送二奶啊?也不怕招祖奶奶骂。摊主挤着眼说是“使唤丫头”。还真看见过几个壮汉挺胸叠肚地抬着个纸房子往里走,狗窝似的。墓园里更是人声嘈杂烟雾缭绕,鞭炮声此起彼伏振聋发聩,纸屑烟灰纷纷攘攘随风打着旋作着舞。有说是鬼在收钱了,开心满意了。我倒觉着像是先人们被搅闹得坐立不安,发脾气了。灰头土脸昏头胀脑地逃出墓园,哪还有心情再着意这春光春色?而近午时,墓园很快就静下来,闹哄哄的人群仿佛轰然而散,只留下余烬余烟迷迷蒙蒙。所以每年清明将至,就与夫人商量能否找个下午去上坟,一定人少。夫人疑惑哪有下午上坟的?我也疑惑,莫非是怕午后阳气太盛,与亡灵不利?可是那路上的拥堵倾轧实在可怕,便总是尽量延捱,只要不过了正午。果然路上好走多了。
今年侍奉从国外回来的老岳母上坟,拖拖拉拉自然想早也早不了,一路上消消停停,春风呼呼地吹进车里,神清气爽的。至墓园口的花摊旁停下买束花,卖花小姑娘笑吟吟地迎上来说便宜了,就十块。城里只要五块你为什么要十块?那就八块吧,刚才还十五呢。接了花,小姑娘又笑嘻嘻地问纸钱要不?今年不让放鞭炮了,还不多烧点纸?都有了。岳母早在家里制造了一大包的“金银元宝”,足够让阴朝地府闹上几回金融风暴。又追着问“房子阿要?独立别墅,带房本的,有产权呢。”愕然,是不是冥界也设房产局啦?真叫与时俱进。想必明年还添个空管局呢。先人们有房有车了,就不兴再弄个飞机到天上去兜兜转转?像本山大叔那样。
把清明节过成了鬼节,不知可悲还是可笑。抑或是今人更加的“诙谐”与“幽默”吧,优雅与浪漫成了昨日黄花,不屑一顾不值一哂,当然就更不必理会什么叫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