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时节,豫南大地深处的生命又一次苏醒复活了。我和伙伴便开始挎着竹提筐去田野水咕噜沟边扒开年前的积雪,掐嫩汪汪、脆生生的野芹菜芽儿;在麦地里剜青嫩嫩、绿油油的地菜和苦辣菜。我们掐着、剜着、春分便牵来了清明的节令,野芹菜、地菜、苦辣菜在溪水欢快美妙的琴声里相继开出星星点点的小花儿,垂柳睁开惺忪的媚眼,昆虫出土,油菜花开,小麦拔节,紫云英开满田野。
父亲在院子里边修理犁杖头,边说:“春树挽簪,饿得翻眼(春树冒叶如发簪,正是贮存的粮食吃完的时候。),粮食要仔细着吃。”
“嗯。”母亲坐在檐下低头缝补破衣烂衫,头也不抬地应道。
我偷偷地沿着墙根儿想溜出去玩,母亲在背后喊道:“三儿,屋里没菜了,快去弄些野菜回来。”
“野菜都老得开花结籽儿了,您做的菜糊涂也不舍得多放点儿油盐,涩苦涩苦的,不吃也不去。”我瞪着白眼儿顶撞道。
“你瞅瞅,大塘埂上的柳树都冒出绿芽儿了,这就是清明的节令,待我把瓜豆种下就好了,好得三儿了,快去哈。”
我拗不过母亲的温柔,乖乖地挎着提筐跑到北畈柳树塘下的水咕噜沟边,放镰割起野芹菜。
清明节的早晨,天还不大亮,田野、村庄、到处都是雾气腾腾的,布谷鸟开始深情地叫喊,村庄的人们闻声而起,折来柳条儿插在门框子两边的土坯墙缝里,然后,扛着铁锨,挎着装有祭坟用品的提筐去坟地里给过世的亲人上坟。
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田野响起祭坟的鞭炮声。
在厨屋里煮饭的母亲喊:“三儿,快去大塘边角儿瞅瞅咱的鸭子丢蛋没。”
“晓得了。”我不耐烦地答道。沿着大塘埂走着、瞅着,果然在大塘南角儿的草窝里捡起两个大鸭蛋,高兴得跑回家,笑道:“妈,您瞧,我捡两个大鸭蛋!”
“你小心点儿,可别打破了,鸡蛋鸭蛋都能换盐,两不找钱。”母亲说着,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鸭蛋。
我转身又跑到大塘边,心想:“过细地再来瞅瞅,要是还能捡两个鸭蛋该多好啊!”
阵阵清新的芬芳浸心入肺,凝是花香,猛地抬头望,大塘北岸,桃花红妆,梨花素妆,燕子在新绿的柳条儿里穿梭鸣啭,大塘水面上生出点点碧苔,鸭子、鹅在水上演绎诗经里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参差荇菜 ,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我羞得用双手捂住眼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
忽然,婷,霞 ,丽,朝我跑来,异口同声地道:“三儿,咱们来编柳条儿帽子戴好不?”“好嘞!”我们快速地爬到大塘边的老柳树上“咔咔嚓嚓”折下一堆新绿的柳条儿。
我高兴得笑道:“听大人们说戴柳是驱邪祛祟的,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咱们快编柳条儿帽子戴上,咱们老死后还变成人,在一起玩!”
“咱们想的一样哈。”霞接住我的话。
我们欢喜得哈哈大笑。
一大群戴着柳条儿帽子的男孩儿飞跑过来抢走我们的柳条儿,很让人气愤。他们用柳条儿编成脖圈给牛戴,猪戴,狗戴,猫戴。人们看见会跑的和会爬的小动物也戴上了柳条儿编的帽子和脖圈,都高兴得笑起来了。
我由睡梦里笑着醒来,猛然想起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背起早已备好的行囊去撵车,我要回村庄看看那新绿的柳。
没想到清明节的清早,天将才麻麻亮,信阳市的人们会倾城而出、扫墓郊游,我在拥挤的人群里踏上了回家的客车。
当客车驶入乡间的公路上,透过车窗,望向东方红彤彤的朝霞和雾气升腾的田野村庄祭坟的鞭炮声连续不断地在耳畔响起。客车终于到站了,映入眼帘是河边婀娜多姿的绿柳,好像母亲年轻的影!
抄小路奔向南畈的老寨顶子上,任草芽儿上的露珠打湿我的鞋子和裤边儿。翻过大坝,白发苍苍的父亲正在给母亲挖坟头(两个碗状的土块)。父亲说:“鑫儿先搬一块放在你奶奶的坟上,面朝下放。坤儿来搬一块儿,面朝上放。”坟头放好了,父亲在母亲的墓碑前燃着祭坟的纸钱和檀香。弟媳带着两个小侄娃一齐跪下给母亲烧纸钱,叩头。
“爸,我弟呢?”我轻轻地走近父亲。
“你弟出差跑长途,清明节赶不回来。今年闰月,清明上坟不信添土,坟头是这两个小家伙抱上去的。”父亲笑道。
屈膝跪在母亲坟前,边烧纸钱,边回想前尘往事,忍不住潸然泪下。温柔的春风吹得祭坟的纸钱到处飘飞,久久不肯落下。分蘖的麦苗,金黄色的油菜花发出呜呜的声响,犹如诉说一个祝福的日子;犹如低吟一个断魂的季节;犹如轻唱一支眷恋的歌!
父亲刚把祭坟的鞭炮点燃,两个侄娃儿喊道:“奶奶 ,您瞧,我们送给您的鞭炮长不?”
霎时,老寨顶子上一阵接一阵地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竹声,惊得数不清的鸟儿从河坡的白杨林,麦林、油菜林里倏然飞起,遮住天空;鼹鼠、刺猬、野兔、野鸡吓得乱跑、乱窜,人们嘻嘻哈哈地追逮受惊的小动物。我受他们的感染,用衣袖抹去追思感伤的泪水,也跟着笑了。
叔伯们扯着脖颈喊:“大哥,晌午都到我家吃闷罐肉、喝米流酒,吃罢晌饭,咱们再泡杯毛尖茶喝,打个小牌儿。”
“好嘞!”父亲扛起铁锹跟他的弟兄们边走,边笑呵呵地叙说祖宗八代的那些事儿。
我和弟媳领着侄娃儿跟在父亲背后,边走边看蝴蝶和水蜻蜓好看的翅膀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孩子们嬉笑着追逐蝴蝶,好一幅“儿童急走追蝴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唐诗彩图活灵活现地展现在眼前。
“姑姑,两个蝴蝶在草籽花里背摞摞儿,让我逮住了。”侄娃儿捧着一对蝴蝶笑嘻嘻地喊道。
“它们在恋爱,放了它吧!”我的话令对恋爱处于懵懂的侄娃儿听了羞红脸蛋,伸开小手放飞双蝶。
我不禁感慨:“大自然的万物在春暖花开时同样滋生爱情。古人将清新明丽的春之欢乐与生死别离的人间悲伤融合为一体,其中藏有怎样的玄机?也许,生死本来就是顺应自然的轮回,悲喜相对更符合人生的真谛!”
走进村庄,家家户户的门框子两边依旧插着新绿的柳条儿。我跑到大塘边的柳树下,瞬间,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
“三儿,下雨了,快进屋里来!”婶娘的衣襟上别着一枝新绿的小柳条儿,站在门前喊。
“婶娘,这不是雨,这是我们逝去的亲人在天国祝福大地生生不息的泪水,我想在这柳树下多站一会儿。”我抹去脸上的雨水,朝婶娘笑道。
“小女子,一句话说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婶娘说着撩起围裙擦擦眼角,回屋里去了。
伫立于春风微雨里,凝眸清新的绿柳,回想昨夜的梦境,轻轻折下两枝沾着水珠的柳条儿,一枝插在大塘埂边沿;一枝装进行囊。
(2013年正月十五夜21点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