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吟着杜牧的绝句,看着如烟似雾的雨幕,听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嘀嗒声,在每年暮春时节的清明节,我心灵的天空也布满阴霾,眼泪也像这连绵的春雨,无休无止,泪水咸涩的味道也浸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痛。每年的清明节,是我最怀念父亲的时刻,因为父亲乳名叫清明,生于清明,卒于清明。每到这个节气,忆父的情绪如种子般发芽,如春草般疯长,那勃勃的生机,大有葳蕤成林的势头,要挤满我心灵的全部空间,那份刻骨的思念和铭心的追忆似乎要此生伴随我。“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诗里的“佳节”指九九重阳节,而我倍思亲的佳节却切换到了四月清明节。泪眼朦胧中,难忘的父爱又点点滴滴在眼前回放。
父亲属鼠,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因为是家里的长子,他下面的弟弟妹妹又多,所以几岁就分担一些家务,十二岁就挑起货担去团泽卖东西赚钱,十三岁与祖父一道去重庆背盐巴,十四岁娶了我母亲后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生活的重负压矮了父亲的个子,却教给了父亲乐观和博爱的胸怀。小姑一岁时祖父就去世了,此时父亲才二十岁,都说长兄如父,尚不完全成熟的父亲居然成功的扮演了祖父的角色,给小姑尽可能多的父兄的爱,以致于小姑从来就把我父亲当她父亲。也正因如此,得知父亲意外身亡的噩耗时,小姑哭得几度昏厥过去,在父亲的葬礼上,小姑又哭得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现已年近花甲的小姑,至今谈及我父亲,仍是泪眼婆娑,祥林嫂似的念叨着:“要是我的大哥现在还在的话……”
生活给予了父亲太多的沉重和付出,也赐给他难得的乐观和豁达。母亲又是长女,无兄亦无弟,所以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父母亲为他们养老送终。父亲的一生中,安葬了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养大了三个姑姑一个叔叔,并为他们完成了婚嫁,又养大了我们兄妹六个并供我们念书,为我的两个哥哥各建了一栋四列三间的木房子,木材都是父亲从十几公里外的山里用肩扛来的,都是晚上收工后再进山,母亲帮着背一些短木料,并给父亲打火把,经常是我们半夜起来上厕所才听见他们刚进门或刚放下木棒后的轻松和收获之后的感慨。有时天还未放亮,就听见父亲开门出去匆忙的脚步声,等到我们起床上学,他已经把家里的鸡和蛋卖给了七八里路附近的国营厂矿的工人了。尽管一身的灰尘和汗渍,父亲却在把钱交给母亲时咧嘴笑得格外开心,因为母亲又可以买回粮食来添着队里分的口粮吃,我们起码能吃个饱,不像班里有的同学,面黄肌瘦,一脸菜色。父亲白天黑夜轱辘似的转着,但给予我们的父爱却不打折扣,深夜归来或凌晨出门,都要来我们的床前站一站,看被子蹬开没有,摸摸额头感冒没有。有时外出几天回来,还能摸出几个带着他体温的蔫巴巴的荸荠或生花生,笑咪咪的看着我们一点一点的添着吃,很得意,我递给他要他咬一点尝尝味道,父亲却很不耐烦似的说他不喜欢,吃不惯,我分明看见他滚动的喉结和听见他吞馋涎的咕嘟声。我暗下决心,等以后挣钱了一定要给父亲买最好吃和最稀罕的东西。正是父亲的这份朴素而醇酽的爱,才让我的童年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感觉阳光普照,无忧无虑。
父亲从不知疲倦,忙完生产队里的活,总想方设法让我们解馋,夜里出去捅黄鳝,捕田鼠,冬天下到刺骨的河里摸鱼,夏天的月夜到溪里捉螃蟹,大雪纷飞的冬季,队里停工了,他又扛起火药枪进山打猎,用鲁迅笔下闰土的方法捕雀……只差像秦香莲那样割大腿肉给我们吃了。饭桌上,常常有父亲出工回来顺路捎带的水芹菜、雀雀菜、鸭脚板、白刺颠、大柴胡之类的野菜,加上母亲拿手的厨艺,这些或荤或素的野菜,我们兄妹几个抢得欢,把饭吃得山响,放了碗还要叭叽几下嘴巴。瞧瞧,人人都拍拍肚子,摇晃几下脑袋,那份满足……而父母却就着我们吃剩的菜汤强应付一顿。现在想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后来,我们长大了,田土也包产到户,不愿吃那田鼠肉了,父亲也更忙了,把田土伺候得像老祖宗似的,耕作时也自言自语,好像是在和庄稼聊天,还聊得很欢,对田地恋恋不舍,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总比别人晚收工很久。正所谓天道酬勤,我告诉你,在我们那一坝,庄稼长势最好的一定是我家的地,看得让人眼馋得不行。当然,获得最大丰收的也是我家,粮食多了,加工成饲料,猪也养得又多又壮,鸡鸭鹅各养一大群,这样一来,过年猪杀得又肥又大,平时还有蛋吃,也时常杀鸡或鹅来改善生活,邻居们只有羡慕嫉妒了。俗话说,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脸上,就凭我们脸上泛起的潮红,你就知道我的父母多几倍于常人的付出。我家八口人的田,还是父亲在月光下犁的,白天时间都是给别人犁田,得的工钱就变成了我们的衣裳和住校的生活费,父亲还总是耽心我在同学当中是不是过得最清苦,他虽然说不出再苦不能苦孩子的话语,但他总觉得对于子女,还做得不够,总是想方设法多挣钱,生怕亏欠了我们。
除了吃饭睡觉,父亲很少在家,但当我们生病了,一定是伏在父亲宽厚的肩背上去医院,守在病床前的一定也是又疲惫又焦虑的父亲,此刻母亲要在家里忙那一大堆日常家务。当我们在外面受了欺负,第一个赶来的也是父亲,当我们需要帮助时,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父亲。就是我成家以后,家里的修理活也是父亲无偿承包,特别是他磨刀的绝活儿,简直是没得说的。朋友们都说我家的刀最好用,追问在哪买的,我说那是父亲的杰作,他们都啧啧个不停。当然,给我的儿子做弹弓呀,在院坝边安秋千呀,陪儿子学骑自行车,学遛冰,在沙坑里玩沙之类的,都是父亲的专利,我们争不过他,多争几下,他假装生气地说我们嫌他老了,没什么用了。争不过,只好让他去,谁叫他是父亲呢。在他面前,我永远是父令如山倒,不过,这些父令都是疼爱的,温馨的,因为他知道我们都忙,想多替我们分担一些。连儿子都翘着大拇指说:“外公最好,我就要外公。”想起儿子这句话,我不禁又潸然泪下了。
又是暮春时节,风和日丽,春光灿烂,我们一家正在郊外赏春,却传来父亲遭遇意外的噩耗,我简直不相信,因为父亲一直都很健壮,将近耄耋之年,很少吃一片药,我脚下生风的往家里赶,看到的是父亲直直的躺着,满脸是血,一身泥渍,再也摇不醒,喊不应了,似乎天都塌下来了。父亲呀,你一生付出的是太多的艰辛和无尽的爱,却不让我们有回报的机会,就这样悄然离去,默默的为我们奉献一生,却不留给我尽孝的机会,哪怕一分钟。父亲呀,父亲……我此刻深深体会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无奈和心痛。
清明节,又站在父亲墓前,脑海里浮现着的是父亲背我追着看玩龙灯,骑在父亲肩上看舞狮,冬夜火炉前父亲给我们讲鬼故事、民间传说,教我们唱山歌,给我剐麻雀用菜叶包着烧,爬到树梢为我摘最后一个梨,在柴火灶里烤饭巴团,为我第一次演讲鼓劲,为我的获奖高兴得像个小孩,在我生产前佝偻着身子几小时的来回踱步,无奈搓手,在我们遇到困难时那关怀的眼神……
父亲,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