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诗歌中的黑暗情结

时间:2021-08-31

  李贺诗集中有240余首诗歌,其中时间背景设置在夜晚的有70首,这其中包括李贺诸多精彩的作品。

  一、李贺诗歌黑暗情结的表现

  李贺诗歌据叶葱奇疏注的《李贺诗集》统计约240首,有时间意识背景的作品大致占作品总量的一半。其中时间背景设置在夜晚的有《天上谣》、《湘妃》、《金铜仙人辞汉歌》、《黄家洞》、《江南弄》等57首,时间背景设置在雨夜的有《苏小小墓》、《秋来》、《伤心行》等8首,另外还有兼跨白天和夜晚的诗歌,如《湖中曲》、《南山田中行》等5首。这其中就包括李贺最精彩的作品如《神弦曲》、《秦王饮酒》、《感讽其三》、《老夫采玉歌》、《溪晚凉》、《长平箭头歌》、《巫山高》、《湘妃》、《金铜仙人辞汉歌》、《黄家洞》、《苏小小墓》、《秋来》、《伤心行》、《南山田中行》等。不管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看,李贺众多诗歌时间背景设置在夜晚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古人的生活模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李贺却突破这种常规,我们不禁要问:这是为什么呢?

李贺诗歌中的黑暗情结

  二、从诗歌题材看

  黑夜在至为坚固的状态下被李贺的笔点染成鬼火荧荧、月光煞白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风呼啸而过,雨冷寂凄凉,连月亮也展示最残兮兮的一面,于是李贺的寂寞孤单都被环境扩大成了极端的激愤,字字句句中都透出冷冷而又细致的冰凉感受,像有什么液体慢慢渗入体内,身体渐渐变冷变冷,最后恍然发现已经被封存在他为你准备的暗夜之中。

  1.鬼诗。如《秋来》:“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风起,风雨夜,壮心惊。随着岁月的流逝,诗人进取的心志也被消磨殆尽,在这苦雨凄风之夜,他一面悲叹春秋代序,年岁不与,一面想象着古代怀才不遇者的魂魄会来慰问自己。茫茫人世,知音难觅,诗人只好寄望于神遇古人,共诉心曲。现世无所望而望于来世,生无知己而期诸古人,这也真正是孤独、凄凉、无望之至了。

  与此相似的还有《伤心行》,同样是在秋季的风雨之夜,作者将自己的失衡寄托在羁魂外在生理与内在心理的双重失衡中。

  2.战争题材。如《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此诗咏唱的是一个古老的生命主题——报效君王,为国赴难,士为知己者死。在两军对阵之时,胭脂色般的落日余晖终被暗沉的夜色盖过,随着夜色的袭来,战斗不是胜利而是失败,在惨烈的失败中讴歌将士们浴血奋战,视死如归的英雄主义精神。同时,也表达了诗人渴望为君为国建功立业的愿望。

  又如《黄家洞》,从诗中的描写可以想象,大唐军队必须面对陌生的环境,不利于作战的夜晚,敌人在这边发出雀步声,又在那边摇晃着黑旗敲打着铜鼓,而山泽边水雾大起,种种艰辛可想而知。这里没有气势磅礴的战争场面、没有骁勇猛将,战争的结果已经暗示: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征战。

  再如《长平箭头歌》,在布满乌云、不见月光的夜晚,恍惚中看到成千上万因战事惨死的冤魂从地下钻出,饥饿难耐,到处索食,这场夜祭只会在回旋的阴风与幽冷瑰丽的燐火中结束。

  3.爱情。如《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革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此诗以传说中苏小小的故事为题材,写幽灵形象和幽冥境界。幽灵清风为裳,素水为珮,乘着油壁车在黄昏出现,黑夜,燐火闪闪,为的是等待着心上人出现。虽美却有着冷意,虽朦胧却有着鬼气,虽然充满着回忆却又浸润了浓浓的绝望,那是等待在死亡与幽灵之中的绝望。诗中寄寓了诗人独特的身世之感。

  4.其他类诗歌。如《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九月)》,深秋的夜晚比白天长,气温由凉转冷,诗人看到了竹黄、澹白、芙蓉死、桐树疏,听到了报晓的唱更声及凄厉的鸟鸣,这显现了深秋之夜的萧瑟与漫长,同时也告诉读者这样的秋夜确实令人难以安眠。

  三、原因

  翻读李贺诗,扑面而来的是那种令读者心灵震颤的强烈的生命紧迫感与危机感,表现了诗人对生死问题的深层思索和对生命价值的执著追求,骚动着生命的活力,显示着生命的动势,当然也反映了诗人对死亡本能的摆脱与挣扎。对此,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得极为透彻和明白:“细玩昌谷集,含侘傺牢骚,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先生之议,切中肯綮,令人叹服。李贺诗的动人之处,或者说深刻之处,就在其展现了可供人们感知、思索的活生生的真实人生,表达了他那深邃精微的生命体验与人生思考,给读者以强烈的情绪感染和心灵震撼。

  1.体弱多病,人生苦短,时时想到黑暗、鬼魂。面对生死不喜不惧,泰然处之,这种超脱是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人生境界,更多的人则表现为对生命的忧患意识,这主要是社会自然对个体生命压迫的结果。李贺因体弱多病,对死亡和人生短促极为忧虑,构成其始终排解不开的生命情结,因此他对生命的体验和感受的程度也非一般人所能相比。这是由诗人独特的身世和现实处境所决定的。仕途和疾病的双重打击对李贺来说无疑是残酷而致命的。应举遭毁,仕途受阻,使他深感实现生命价值的渺茫;体弱早衰,沉疴难起,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难终天年而生日无多。“日月飞逝于上,体貌日衰于下”,诗人仿佛已聆听到死神迫近的脚步声,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把死亡看作是遥远的事,只能面对随时都可能抱憾而终的残酷现实,心中那种恐惧、焦灼、痛苦之情是可以想见的。既然听到了死亡的狞笑声,他就不能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因为这是一种真实而具体的生命感受与体验,他那敏感的灵魂与神经无时不在经受着死神的巨大威胁与无情折磨,这就使得李贺的生命忧患意识要比一般人深重、浓郁、真挚得多。

  死亡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聪慧而天才的诗人对生是如此留恋,对死亡是那般恐惧,他始终处在忧病与畏死的生活阴影之中。他常由忧病联想到死亡,进而由死亡联想到鬼域和冥界,鬼成为诗人心灵深处的潜意识,使得他在观察事物时都带上一种“鬼”的有色眼镜,动辄把有关事物和鬼联系起来。见到一块葛布,就联想到“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在南山田中行走,见到的是“鬼灯如漆点松花”;遇到迎神赛社,更是“百年老鸮成木魅,啸声碧火巢中起”。对生命短暂的无奈,特别是体弱多病早衰的现实处境,使李贺自觉不自觉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对生命和死亡的体验和感受上去。正因为其先有着夭寿的预兆,才时时处处不忘死亡的威胁和鬼魂的存在。诗人念鬼、言鬼,正是诗人忧死畏鬼的深层潜意识的自然流露,而传说中的鬼魂都是在黑夜出现的。

  2.自认身世高贵,却功名无就。《旧唐书》、《新唐书》都记载李贺的家世渊源是“郑王之后”,也即高祖的叔父郑孝王李亮的后裔,虽然不算是李唐皇帝的嫡亲子孙,但毕竟称得上“唐诸王孙”,李贺深深为之自豪。所以他在诗里会时不时提一下自己的出身和郡望,比如“宗孙”、“唐诸王孙”、“陇西长吉”、“成纪人”(陇西,成纪为其望郡)等。这种出身与李贺孤傲性情的形成并非没有关系。同时李贺体弱多病,敏感多思。从生理学上来说,这样的人的潜意识极易受到影响。内心里以宗族自傲却无法受惠于宗族,反而因父亲的名字而受到打击,韩愈为此专门写了《讳辩》一文,驳斥说:“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能为人乎!”然而李贺终未能参加考试。李贺自然而然地会感到苦闷,这种欲爱又没法爱的纠缠使李贺想要回归却又无处回归,从而陷入深深的绝望中。他的诗歌是怎么表现这种绝望的呢?由于与创世神话有密切的关系,太阳在许多民族的神话中被设定为男神,人间的君王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太阳神的化身。因此白日也具备了君王的象征意义。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朝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太阳即指仁君。李贺的诗歌把时间设定在夜晚,大量使用夜间元素,隐隐表达了自己的处境——远离君王,在官场上被排挤。

  3.生命短暂,而阅历不多,耽于幻想,黑夜正好提供了自由的空间。李贺幼年居住的福昌县昌谷,即今日之河南宜阳县三乡,是个极为封闭的地方,它位于汉山的南麓,连昌河封其东北,洛河阻其东南。人口不多,寺庙却不少,汉山上有汉光武庙,附近有连昌宫、安国寺、竹阁寺,与三乡隔河相对的女儿山上有兰香女神庙。而且,李贺体弱多病,更需要祈求神灵保佑。这种封闭又弥漫着仙道气息的生活环境,当然会对李贺的思想产生重大影响。他在外做官的时间不长,官职卑微,又生命短暂,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消化世界带给他的不公。

  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云:“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李贺背破囊觅诗,即是受现实所困,逃避社会所为。晚上专心研究诗作,更是远离了白天的热闹和喧嚣,沉浸在寂静和黑暗中,方能拥有更为自由的空间。

  李贺是一位富于情感而偏于激愤的诗人,他之所以歌唱死亡和幽冥,是因为他深感生之空虚和悲哀。当求诸现实而不得解脱时,便转而求诸非现实的想象;对人世失望太多乃至绝望,便寄意于神仙鬼魅的世界,黑夜正是他这种审美趋向的选择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