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珍贵的玻璃风铃,在秋风中“丁零丁零”地响着。
一闭上眼睛,它就让我想起了星星闪闪烁烁的声音。星星们一闪一闪地从天而降,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就仿佛是小小的银色的花瓣……
不久,那声音就变成了少女的笑声,玻璃球裂开了似的清脆的笑声――
你家的风铃太吵了,吵得人夜里都睡不着觉。
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睡眠不足了。
忍了一个夏天了。不过,请早一点收进去好吗?
一天,这样一张明信片,投到了我的房间里。是用蓝墨水写的细细的字,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我大吃一惊。
(风铃太吵了?)
这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说那个与其说让我每天听着悦耳,不如说如果没有它我一天都过不下去的房檐的风铃的声音太吵了。说有人因为介意它的声音而睡不着……
(到底是谁呢?)
一瞬间,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整个身心地回忆起附近邻人们的脸来了。
我住在一座名叫槭树庄的旧公寓的一楼。是一个独身的穷画家。如果说没有音响、没有电视机的我,惟一的欢乐就是这个玻璃风铃的话,你会嘲笑我吧?不过,这既不是谎话,也不是夸张。它是我珍贵回忆的东西。
只要把它挂在窗户边上,我就觉得幸福,就能静下一颗心来集中精力画画。还有,也许是精神作用吧,自从这个初夏开始把它悬在房檐下以来,我突然就能画出漂亮的画来了,开始得到社会的一点承认了。所以说起来,它是一个带来好兆头的风铃呢!什么要我把它收进去……我心生怨气,就那么盯着明信片看了一会儿。
“噢――,是隔壁吧?”
我想。那细细的、神经质般的文字,让我想起了隔壁房间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这么说起来,昨天在走廊里碰上时,她一脸的不痛快呢!
(是这样啊,也许是因为风铃一直在生气吧?)
我不觉涌起了一丝对不起的感觉。不过,接下来的一个瞬间,我又想起了另外的事,猛地扬起脸。
(可隔壁的钢琴声,也太那个了!一大清早起,就乒乒乓乓地弹着同一首曲子。自己不住手,还对人家的风铃说三道四,也太荒谬了!)
我又慢慢地重读了一遍明信片。于是,目光落到了“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睡眠不足了”这一段上。主语是复数。
“这样的话,就不是隔壁了!隔壁是独身一个人啊。”
我突然变得毛骨悚然起来。好像有一伙陌生的人,互相挽着手臂,正在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我似的。这伙人现在正看着我吧,看着我这样一只手拿着明信片,思考着是不是应该把风铃收进去吧……
(也许是对面!)
我想。对面公寓的那位肥婆。那个常常会用尖锐的声音笑起来的人――不过,如果是那位太太,根本就不会写这样的明信片,如果有意见,直接就大声抗议了。
(那样的话,会不会是二楼呢?要不就是管理人吧?是谁让管理人写了这样一张明信片呢……)
这样东拉西扯地想着想着,我疲惫不堪了。而且,渐渐地一肚子火气了。
“如果有意见的话,光明正大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寄过来不就行了!也用不着写这样卑怯的明信片啊!”
我凝望着风铃。我那珍贵的玻璃风铃,在秋风中“丁零丁零”地响着。
一闭上眼睛,它就让我想起了星星闪闪烁烁的声音。星星们一闪一闪地从天而降,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就仿佛是小小的银色的花瓣……不久,那声音就变成了少女的笑声,玻璃球裂开了似的清脆的笑声――
女孩子为什么总能那样天真、欢快地笑呢?我曾经奇怪地想。
(也许说不定,一个个心里都藏着铃铛吧?被风一吹,才会笑的吧?)
送给我风铃的这个少女,十二岁。是一个与淡桃红色衣裳非常相配的细细长长的高个子。是一个如果一起走在路上,话就滔滔不绝的女孩。我闭着嘴,只要像听小鸟的啁啾一样,听着她说就行了。
不过曾经有一回,少女突然就不说了,奔跑起来。
“哇,糟了!”
原来少女的帽子被风刮跑了。
系着细细的丝带的草帽,连着飘舞着,被刮到了春天的原野上。少女和我像追逃走的小鸟似的,跟在后头追了上去。跑啊跑啊,跑得浑身都散架子了,总算是抓到了帽子。这时,少女一屁股坐到了原野上,像木琴一样地笑开了。
后来,风一吹,少女想起了那时的情景,笑了起来。
“那时真好玩啊。”
“啊啊,真好玩啊。”
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在山村度过的那一个月,我的素描簿上,少女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和各种各样的野花的画一起留了下来。
分手的时候,少女把这个小小的玻璃风铃送给了我。
“到了夏天,把它挂在窗户上呀。是我的回忆呀!”
说完了这样早熟的话,少女又咯咯地笑开了。
我好像把那笑声原封不动地装到了口袋里,坐上了火车。
初夏,我把风铃挂到了窗户上。
风铃立刻就让我记起了那孩子的笑声,让我记起了山里繁星缀天的星空、闪闪发亮的山溪和怒放的珍珠花。有过好几次了,我躺在床上,闭着眼,专心地听着那个声音,蓦地,一幅美丽无比的图画的构图就会浮现上来,我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就这样,我彻底喜欢上风铃了,就那样一直挂到了秋天。
不,又何止如此呢?即使是收到了那张明信片以后,我也执意继续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面孔。
不过,那之后过去了十来天,发生了一件叫人大为震惊的事。
我房间小小的信箱,突然被邮件压得“扑咚”一声掉了下来。我吓了一跳,到门边上一看,一捆和包裹差不多大小的明信片,和信箱一起跌到了地上。
(到、到底是怎么……)
我傻掉了,怅然若失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把一捆明信片捡了起来,啪啪啪地一翻,一张不剩,全都是对我的风铃的抗议信。内容和上次那张差不多。而且一张不剩,仍然是匿名。
“真是让人吃惊啊……”
我坐下不动了。
(果然是邻居捆的!已经相当愤怒了……)
太太们一定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开过会了。也许一张张气愤的脸凑到一起,偷偷地商量了好几个小时,最后一人写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我又想:(即使是那样的话,笔迹也太相似了吧?)
是的。明信片上的字,不管是哪一个,都是像草蔓一样细细的钢笔字。盯住不放,它们一个个让人联想起植物的叶子。比如说,像什么金雀花了、芦笋了,不,还要更加纤细的蕨类。
(这样说起来,这也许是一个人写的。也许是一个字写得像植物似的女人,花了好几天才写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终于想把风铃收起来了。既然有人这样讨厌我的风铃、一个人肯浪费这么多的明信片钱、时间和劳力,那也许是该我老老实实地退让了。
“好吧。虽然很遗憾,可我输了。”
我果断地把风铃摘了下来。
就这样,我把我那珍贵的山里的回忆,用手绢包起来,放到了桌子的抽屉里。
然后,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一个星期。虽说我把风铃收起来了,但未必就有人来道一声谢谢,更不会寄来新的明信片了。而对于我来说,听不到风铃的日子,就仿佛沉到了水底似的,空虚极了。
风再怎么吹,少女也不笑了。
我好几次都在梦里梦见那孩子低着头,一脸凄凉地走向一个不知道的遥远的地方。原本画得很顺的画,也画不下去了,我好像连食欲都没有了。
(你们倒是轻松了,可我却要这样痛苦!)
我在内心里,憎恨起写那些明信片的人来了。那些因为没有了风铃而可以呼呼大睡的人们!我好像听到了那些胖了、连血色都好起来了的人们得意洋洋的笑声。
不过有一天的早上,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那是十月一个秋高气爽的秋日。当我打开窗户的一刹那,我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我窗前那块杂草丛生的小小的空地上,开满了淡桃红色的花。
全部都是大波斯菊。就像奇迹一般,一个晚上就开出了这样一片娇弱的花海。我收起风铃恰好一个星期之后的早上!其实本应该更早一些、初秋时开放的花,到了今天才一齐开了出来。我愕然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嘟哝道。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风铃,晚上睡不好,吸收不了养分,所以一直都没能开花啊!)
我一个人不住地点头。
“那些信,是你们写的啊。是这样啊,太对不起了……”
大波斯菊的花,什么地方长得有点像山里的少女。淡淡的桃红色、细细长长的高个子,风一吹,就摇啊摇啊地笑。
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温暖起来,不由得要落泪了。
怎么会有花写信这样的蠢事呢?有朋友嘲笑我。他说,那肯定是邻居什么人写的!
“是吗……”
我傻傻地笑着,不过,我还是觉得那是花儿们的抗议信。为什么呢?因为那明信片上的文字,越看,越像是大波斯菊的叶子。而且,那天早上开的花的数目,和投到我家里的明信片的数目,几乎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