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似乎就有一种对酒的恐惧情结。
在我见识烧酒之前,我首先见识的是烧酒的那种令人发狂匪夷所思的效应。我的父母都绝对不会喝酒,但是我的邻居伙伴的父母却是喝酒的高手。他们的父亲是石匠,干的是重体力活,所以累的时候,来一小碗烧酒,一口干掉,舒筋活血,消除疲劳,这不失为一种享受。然而,他们的母亲就怪了,四十多岁吧,似乎无论白天晚上都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这倒罢了,她可是随时把几个孩子叫来,统统在堂屋里一排跪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竹条猛打,打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于是,当我看见人家土碗里的烧酒,我就对那水一样的液体平生恐惧。
我知道酒是圣物,知道艺术与美起源于酒神精神等等,这是多年以后的事。尼采告诉我们这一切,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像我的故乡那种司空见惯的酒疯子。疯子与大师,从来都是貌合神离的。在远古祭司那里,酒是沟通人、神与先灵的媒体,这显然与酒的效应密不可分。我儿时见识过许多回巫师作法,其如醉如痴的疯狂念咒与步罡,击鼓打卦与神灵附体,我认为就是一种类似于醉酒状态的虚幻境界而已。
我最初饮酒是因为寒冷。那时毕节杨家塘的冬天特别寒冷,昼夜寒风呼啸,泼在走廊上的水很快就结成冰不说,连挂在寝室里的洗脸帕也结冰成硬梆梆的,非要用热水浸泡化了才可以使用。由于没有取暖设施,我们在寝室里看书实在冷得着不住,一个弟兄发一声喊,于是用空的保温瓶去楼下小卖部里打来一瓶烧酒,每人面前放上一杯,以酒当茶,取御寒之意。寒假回家,守着火炉,捧一本闲书,面前竟然也有了一杯酒,东一口西一口的品,也还真可消闲。因为喝得极少,也不觉得烧酒有多么了不得的凶。
然而,在河滨公园对面读书那两年,我着实领教了烧酒的厉害。那时我与睁眠同班,纳雍诗群有一帮弟兄在贵阳打拼,我也就卷入了他们的圈子。周末,就有人作东雅聚,说是为诗,其实乃是为酒。酒一上桌,便不会有人再提及劳什子的诗,全都整酒也。我大醉过至少两回。有一回是在医学院那边喝,我醉得人事不省,大家作鸟兽散之后,我和睁眠同路,他老哥子挟着我打的士回学校。我一上车就呕吐狼藉,从医学院一直吐到河滨公园,的哥看着整洁的车子受此大污,面有愠色,却不好发作。我睡的是上铺,回寝室后幸好打住了,否则下铺就要遭殃。
另一回,那是全天在醉乡。清晨,我们一帮人在红枫湖租了游船,荡舟青山碧水间,早点就在船上吃,是一些点心之类,主要是喝酒。先是啤酒,后来干脆扭开白酒,说是早酒一盅一天威风云云。喝到中午,活动主办者把人们安排到清镇一家馆子里吃全蛇,因为想着蛇这玩意形象可怕,要吃它老兄,还真需要烈酒壮胆,于是大家找到借口,又堂而皇之地喝酒。饭后,下午,又在阿哈水库荡舟。这水库比红枫湖大气得多,碧水间点缀着许多青幽幽秀气十足的小岛,天风吹过,水波动荡,颇有八百里滇池的气势。大家在小岛的草甸上坐着聊天,以啤酒当茶,直到红日西沉,才回城用餐。然后,已到晚上九点,几个醉鬼知道以前与我过从甚密的一友人其时正在医学院读书,于是硬把这友人从晚自习的教室里喊出来。友人来到我身边后,他们就作鸟兽散了。我确乎醉得不行,靠在医学院大门前的人行道栏杆上,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酒话。友人看着我坐上公交车,才挥手告别。
我糊里糊涂摸回寝室,却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到卫生间呕吐狼藉,似乎是腾云驾雾回到上铺睡下。翌日一早醒来,暗自思忖,如果不是大醉如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见那友人的,因为我们曾在山镇不欢而散。而友人也许出于医生职业的考虑,见我醉成那样,竟然满脸笑容,愉快的与我聊天,我们都对面前的车辆与行人视而不见。我们就那样靠在栏杆上聊了至少一个多小时。友人的裙子在风中摇晃不已。
后来,我又有过几次大醉的经历,也看到了有的人几乎天天在醉乡,仿佛他们具有不锈钢质地的胃,四核驱动的大脑,真是酒经考验的英雄豪杰。当我发现,醉翁之意从来就不在于酒,而在别处时,我幼时对于酒的恐惧就变本加厉地扩张开来。我承认自己是一朝喝酒醉,十年怕酒杯。我要按照自己素来崇尚心灵逍遥的方式去生活,我就不可能与人对饮,而不去考虑酒之外的诸多用意以及游戏规则。我认为许多人喝酒是戴着铁链跳舞,这铁链就是酒。而我宁愿要么不跳舞,全身心把玩铁链,要么把铁链放在一边,轻松跳舞。所以,我日益对酒敬而远之。我曾经醉过,那不为别的,那只是因为青春的骚动与迷惘。
我想,我不会再呕吐狼藉地醉酒,除非,有一天,灯前月夕,为了一朵积雨云的走向,为了一树缤纷落英,为了一声梦中的叹息……我会自己把自己灌醉。我越来越不奢想那种纯粹的饮酒,那种除了酒本身再没有醉翁之意的饮酒。我不知道柏拉图当年的宴饮是不是这种纯粹的饮酒。不过,因为醉过,我知道酒绝对不能销愁,古代诗人说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云云,那是戏言,当不得真的。至于万人皆醉唯我独醒什么的,那更是废话。
酒,曾经是神圣之物,如今早已成为最俗之物。至于酒囊饭袋,则是贬义之辞了。然而,酒还是酒,就像醉与醒,圣与俗,忠与奸,天才与蠢才……在我眼中,酒曾经是酒,后来,酒不再是酒,而今,酒原来还是酒。
当我明白酒还是酒时,我看许多了不得的世事,就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小酒一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