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天,总能让人想起无数的回忆. 我的小时候,就是中学之前的每个夏天,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在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后面,就是上海气象局那块地方,有一条小路,叫紫阳路,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有种花叫紫阳花.
小时候一放暑假,我妈就把我送到外婆家, 外婆家有表哥,虽然是男生,但总比一个人在家闷死的好.我喜欢去那里还有另外的原因,小路上住了很多年龄相仿的孩子.即使年龄差10岁,照样可以玩起来.
外婆家的日子很简单,我住在小阁楼上,和外婆外公住一起,楼下是舅舅一家还有客厅.家里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经常有路过的乞丐问外婆讨水喝,也经常有路过的街坊过来涵蓄几句.
早上通常是伴着990东广早新闻的喇叭醒来的,等我醒来的时候,下面的舅舅舅妈都快要去上班了.(其实那时才7点,照现在看来是多么早呀). 外婆外公自是5,6点就起来买菜准备早饭了.下楼梯的时候一定要跟舅舅舅妈问早,否则会被外婆说没有礼貌(其实这点到现在让我做来都觉得不自然). 洗漱完毕就开始吃早饭了,通常这个时候就我和外婆外公三个人,表哥有时候要去返校,走得也早. 我边喝着牛奶(通常是外婆那份省给我喝了),吃着米饭饼,听着收音机里的早新闻. 那时候的新闻内容根本听不懂,只听到广播里的那段音乐(10几年后听早新闻竟还是这一段音乐),还有播音员的声音:这里是990东广早新闻...吃完早饭也就8点多,那个时候就去门口溜达一圈,其实也没有什么人, 邻居们都去上班了,隔壁的小伙伴们似乎还在睡懒觉中. 如果外婆买菜去的晚,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到路的尽头拎着菜篮子归来的外婆,一瘸一瘸,说不定蓝子里面还藏着"老虎脚爪".
在门口晃了无聊了,就会跑到舅舅房间里,把书橱抽屉里的漫画书小说书都翻出来看,里面的书零零散散,通常漫画不是缺了第一集,就是缺了最后一集,但即使是那样,总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别人叫上个三遍才能反应过来.后来舅舅给表哥买了古典名著启蒙读本"三言"+镜花园等一套书,表哥还没看了,倒被我先尝了个先.那可能是我看过的第一部古典小说了,白话版,仿佛置身于书中的世界.还看过古代悬疑小说,回到自己家后常常大热天还把被子蒙在头上,想起书中的无头疑案,怕得怎么也睡不着.
看书的地方在客厅,就是吃早饭时坐的藤椅上,我喜欢把脚翘在藤椅的手柄上,整个人像只猫似的窝在藤椅里. 藤椅对着大门,外面是明晃晃的太阳光,知了不知停歇地歌唱.可是底楼的客厅却如同窑洞般冻暖夏凉, 只有一个吊扇在头上转着. 到晌午时分,外婆会把大门关起来,只听到吊扇在头顶上咕吱咕吱地发出响声. 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下,那样的响声反倒让人觉得更安静了.
于是我就这样坐在看书,或者是在表哥房间看电视.可是表哥要做暑期作业还有学外语,我也不能常去打扰他.通常看书的时光可以打发一上午.我也好似在书中的世界游历一般,丝毫不觉得孤寂.
午饭吃得很简单,却很口可. 哪怕是喝粥,菜是咸菜毛头萝卜干,我也总能吃得很欢乐.估计是我比较好养吧. 外婆经常在夏天烧面拖蟹,面拖鱼,蟹糊裹在面粉中,一咬一口香. 这些菜只存在小时候的记忆中,长大后却再也不曾尝到.即使有,却也不再是那个味道了.
吃完午饭,外婆习惯打个午觉. 我睡小阁楼上的小床上,外婆睡对面的大床上.旁边放了一个五斗橱,五斗橱上放了一个老式的555牌黄色的大钟.说到这个大钟,似乎是那个时代的象征,总之几乎每户人家家里都有一个. 滴答滴答,钟摆很响,每到准点还会打鸣.每敲一下之前几秒,仔细聆听,还有发条的叉叉声. 在那样的滴答声中,外婆很快就入睡了.可是我睡不着,就数着外婆的鼾声. 某一天我在席子底下发现了一本大的连环画,画的内容早已忘记,可是当时发现时的欣喜却还留存心间.很快连环画就被翻完了,于是又翻了一遍,终于在翻第三遍的时候,有了困意...
等醒来时,已经3点多了,赶紧下楼,因为那时的我不喜欢睡午觉.通常这时候,桌子上的小碗中都会出现一块糍饭糕或者一个油墩子.我最喜欢的是油墩子,那是紫阳路的头上一个小摊上买的,每到下午的时候,做油墩子的阿姨总会摆个小炉子开始煎臭豆腐和油墩子.吃完点心也到大家出来活动的时候了,通常到了4,5点,弄堂里的小伙伴们都会出来,不是一起下棋就是组成一个小型足球队.虽然男孩子居多,可总是缺几个角色,我就会被拉做守门员.结果由于对方守门员老是不给力,对方就来挖墙角,一时间,我一个小女生都会变得抢手起来. 弄堂里女孩子只有隔壁的姐姐还有我,所以我们的游戏似乎与跳橡皮筋无缘,但是有一个游戏却是男生们也爱玩的,就是扮家家.天晓得为什么那个时候的很多男孩子喜欢和我们一起玩这个游戏. 后来长大了,我们的游戏变成了踢毽子,打羽毛球,算24点,打牌,抓蜻蜓,抓金龟子.说到金龟子,表哥曾经成功逮获一个.把那乌黑发亮的甲壳虫养在西瓜皮上,然后在细腿上绑一棉线,拉着棉线甩啊甩啊,不一会工夫,那小虫就会自己飞起来. 可惜表哥不小心手一松,那虫子就兀自飞了出去.害得跟在后面的我直捶胸道惋惜. 对了,雷阵雨前还会飞出无数的蜻蜓,那真是密密麻麻,而且非常低,低到一伸手就可以抓一个.还有蝈蝈,表哥经常会买一个竹笼装的绿色蝈蝈,那个叫声啊,真让人觉得夏天原来是如此销魂...可惜很多年后的今天,很少再能看到雷雨前的蜻蜓云了,也很少在隔壁邻居那里听到嘹亮不知疲惫的蝈蝈声了.
吃饭前要快些洗澡,因为晚上要留给舅舅舅妈洗.那时候老房子还没有浴室,唯一的洗澡的地方是自己砌出来的小统间.那个小统间其实是外婆家的后门,那个后门直通后面的四合院.那个小统间由于常年潮湿失修,乌黑的墙上有很多洞洞,那些洞是虫子们的家.每年一到惊蛰过后,特别是夏天洗澡时,就会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虫子出来偷窥.蜈蚣啥的更不要提了,家常便饭.洗澡的时候没有热水,只能拿个方凳搁上脸盆,把热水倒在里面用脚布往身上淋.通常我会要上两瓶开水,一瓶用来把浴槽里的黏心的小虫冲掉,他们不是壳类的,是无脊椎类的.然后拼命快速洗澡,那真是赶时间,为得是避免洗到一半头上掉下一条蜈蚣.洗澡前和洗澡后其实没有区别,因为衣服还是湿的,被汗浸的.
吃完晚饭,就到了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邻居们全出来了,大人小孩,那条弄堂可不热闹. 大人们摇着蒲扇,小孩们捧着西瓜.到处吐籽儿.我把白天看书时坐的藤椅也搬出来了.拿个小凳子搁脚. 乘风凉开始了.
大家噶三壶啊,天南地北地侃. 小朋友们在一起,说不完的话,什么今天看了部啥电影,昨天看了本什么书.明天准备去哪里玩,几乎囊括了豆瓣现在所有的功能.记得聊着聊着就会抬头看天.那时的夜空真是美啊,星星那个真叫一个多啊,可惜那时候不懂星象,好象也没有看过银河.但那湛蓝的夜空,明亮而不晃眼的星辰, 总是在长大后的深深的梦中出现.
我们总是依依不舍,到了大人们叫了再三才肯回去睡觉.又有谁会舍得这飕飕的凉风和愉快的话题呢.记得更小些时候,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便不愿意进去,哭,哭到身上衣服全被汗透,哭到筋疲力竭,外公没有办法,只能帮我用热水擦汗,然后陪着我在深深的夜里,安静到无法安静的弄堂里等妈妈回来.11点半,昏暗的弄堂尽头,妈妈拎着保温桶,装着厂里卖的可可冰砂出现了.激动得我一下扑了上去,抱着妈妈的腿不放....那些个夜深人静的夏夜, 那些弄堂里等待的时光,外公坐在旁边陪伴的时光,现在想来心里觉得无比踏实.
后来外婆在老房子拆迁前就得病走了,骨灰就放在小阁楼上.晚上我也不在那里留夜了,去小阁楼上上个厕所还觉得害怕,可心里却还有内疚.我曾经的小阁楼,那里有外婆的身影,忙碌着的,病痛着的,酣睡着的...那年我12岁.
再后来我也不再去外婆家过暑假了,暑期全一个人在家里过,大楼的关系,隔壁邻居即使有小孩,也是铁将军守门.我也一样,天天只有电视和书本的陪伴,那时候我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做孤独.
再过了一年,外婆家开始动迁了,他们都搬进了大房子里,多层的,很宽敞,装修很精致,有2个卫生间,有淋浴房还有浴缸.再也不用担心洗澡时虫子会爬在身上. 热了可以开空调,也不会有那老式的吊扇的声,那天窗撒下的光随着吊扇的转动而忽明忽暗...老式的时钟还在,每到整点依然会打鸣, 提醒我还有那美好的童年. 新房装了2道门,藤椅也消失了,大门外是楼梯,正对着是另外一个住户,也永远是铁将军.可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我再也不在外婆家过夜了.那年我14岁.
再后来外公也走了,时钟也消失了, 终于童年的影子一个也找不到了...我很少去他们家了.那年我19岁.
22岁那年我又回到了紫阳路,天主教堂还在.可是外婆的弄堂早就平移成了高级住宅小区.一个更大的黑铁门,断了我追忆童年的路.
于是只要我有机会就去那半断紫阳路上走走,旁边就是教堂的围墙,也就50米的路,我闭着眼睛走,伴着桂花香,仔细寻找那时候的感觉,我多么希望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大铁门已经消失,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无数次在梦境中出现的弄堂能再在眼前延伸. 我仿佛看到了外婆一瘸一瘸出现在弄堂的尽头,拎着满满的菜栏,里面还藏着"老虎脚爪"...
写给我似水的童年,它悄悄在心间流走,却在每一个夏天,带来一丝芬芳还有阵阵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