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沉睡的大固其固》(4)

时间:2021-08-31

  媪高娘对他的印象很坏。

  文化大革命时,他曾告状说他的邻居——就是现在的小学校长,是苏修特务。证据是:他家每天晚间都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声响,类似电影上发报机发报的声音。这下可苦了那位干巴瘦的校长,他整日被审讯、批斗,他暗自发誓再也不研究什么无线电了,对那些红红绿绿的软线,东一条,西一根,你是无法对他们解释清楚的。

  两家子过去本来不错,连院子都是通着的。夏日时各放一个方桌在地中央吃饭,晚饭后,就合拢起一堆青草,烧出团团的浓烟来熏赶蚊子,天南海北地谈个痛快。可是这种日子因此而宣告结束了。老校长进了干校,他的老婆一气之下,虎着脸率领一家子人把大门外的两大垛柈子搬进院子,十万火急地筑起了“院墙”。

  两家相通的平展展的大院子从此便被一垛高过屋脊的拌子给残忍地切成了两半。

  刘合适叫苦不迭,这倒不是因为他怜悯老校长一家人,而是犯愁这高高的“大墙”挡住了阳光,他家的院子在上午的时候简直跟牢狱一般。

  就是现在,老校长重新走马上任了,那垛柴禾也还是坚如磐石,岿然不动。记得有一次老校长提议说要把它拿下一些,嫌这“墙”太高,看着也别扭,好像连新鲜空气都透不过来。这话刚一出口,便被他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贱种!好了伤疤忘了疼!”

  “墙”西面的刘合适听此言后,第一次感到伤心了,他吸溜着鼻涕,对老伴说:

  “谁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那时都那么干,我也就随大流,赚了个老积极的名。我可是一心一意地那么想啊,人家要求咱们那么做呀。可现在,又倒了个个儿,我就是神仙也算不出会有今天啊。”

  “你总是吃屎也抢不上热乎的!”老伴把鸡食盆狠狠地摔在院子里。

  刘合适蒙着头,孩子一般呜呜哭起来。

  他买电视了,他有钱,可谁稀罕上他家去看?

  媪高娘连忙教训孙女:

  “别上他家去看,有什么看头!在家好生呆着,要不帮奶奶挑豆子泡上,明早还要拉磨呢!”

  “我不,我去看!你说要跟我去,又变卦了,你糊弄人,我自己去!”楠楠抓过头巾,气鼓鼓地推门跑了。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媪高娘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着。

  天全黑下来了。那条飘在西边天的大红方巾让夜给烧毁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鼓着腮帮唱着那永远唱不完、也永远没有人会听懂的歌。楠楠小跑着,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深雪巷中,回响着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和急促的拉风匣似的喘息声。她感觉到星星在跟着她一同跑,而且星星总也撵不上她,她总是占绝对优势地跑在前面。她得意、高兴,想对着这条幽僻的小巷喊几声,她觉得自己的四肢是那样活沷有力,她的全身心也感到轻松、自由和快活。她一头撞开刘合适家的大门,拼命地挤到前面。立刻,她就被这个与装小鸡的纸盒箱一般大的、能有人说话的、靠电来支配的玩意吸引住了。

  媪高娘悟了被,凑在十五度的昏黄的电灯泡底下,一边拣豆儿,一边想着还愿肉的事。

  她算计着隔一天后就把猪宰了,逢个星期天,招来人一起把它吃完了,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她觉得越快越好,因为在没有做之前,相面人所讲的耗子精随时都可能引起一场灾祸。如果说开始时她是着信若疑的话,那么现在,她是确信不疑的了。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人的话说得对,她的心也就越着急和发慌;这时,又恰巧赶上一只灰溜溜的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给她看见了。她立刻赔着笑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