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的微小说

时间:2021-08-31

  2007年,冬。

  年初一,我在厅堂里庆生,大伯把停订好的蛋糕端上来,剪掉了黄色的绸带。外面的鞭炮声劈雳起来,小婶忙着把菜往上端。

  东厢的电话声响了许多大伯才听到,他举着酒杯走了进去,看了看来电显示朝我喊:“丫头,你二哥!”

  我手里端了蛋糕,侧声从小婶旁走过去,拿起电话:“喂,二哥呀,在哪儿呢?”大伯低了头,微叹了口气。那头嘿嘿地笑了,然后是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丫头,生日快乐哈!”

  我跟着哼哼哈哈干笑了两声,听到他在那边的吸烟声。过了许久我回过神来,二哥在那头一定尴尬着不知所语,我忙说:“二哥,钱打过去了!你在哪儿呢?”我尽量轻描淡写。

  二哥仿佛被人戳破把戏的孩子,有些答不应问:“啊,嗯,知道了。最近好吗?”我忙大声说:“好呢,爷爷奶奶都很好。”外面的鞭炮声逐渐盖过扬高的声音。

  我用手在牛仔裤上一个一个地画圈,不知道该再接些什么。

  “丫头,挂了啊。”那边仓促的告别。

  我如梦初醒,吱嗯了一声说:“哥……别乱用卡上的钱……”突然意识到这话仿佛不该我说,缄默了一秒就挂了电话。

  回到桌上时已没有了人声,大家就那么静默地坐着看我。我朝爷爷说:“二哥拜年呢。”爷爷放下倒酒的杯子,突然愠怒道:“拜年,拜年!人不知道在哪儿混!”大伯忙给爷爷递了眼色:“爸,今儿个丫头生日。”爷爷低头咳了两声,我埋着头,有些无聊地搅着杯里褐色的奶茶。

  奶奶从厨房间搬了长寿面,一群人忙站起来接碗。我用筷子拨拉了两下,挑出葱花给了大姐,然后拎起几根细长的面条放进嘴里。气氛淡得无聊。大伯站起身子招呼着:“爸,我敬你一杯!”然后一桌人才都回过神来,大妈和小婶夸赞着对方的衣服,大姐往我碗里夹了很多鱼,酒杯不住地在碰撞着,每个人都试图自然地找些话题。

  我知道,二哥一直都是那块阴影,从未离开任何人。

  晚上和大姐在厅里看电视,爷爷奶奶进西厢早早睡了。

  起身去厨房倒水,听到奶奶压低的声音和爷爷不耐烦的打断声。回到大姐旁边的时候,她有些叹气地问我:“你二哥怎么办呢?”我倚着她坐下,手里刚倒的滚水凉了不少。伸手拿过遥控器换动频道,不断变化的彩色屏幕映在了雪白的天花板上,在黑暗里显得有些鬼魅,“我也不知道。”我低下头,不想看到大姐的表情。

  1999,春。

  二叔和二婶离了婚。

  那个女人还是选择离开她一直委屈求全的丈夫。

  我到二叔家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了行李。二叔抱着头坐在地上。精彩的是你听着一个女人用不重样的话骂自己的公婆,更精彩的是她的丈夫一如既往地喏喏地听着,不回嘴,不反抗,甚至不皱眉,任由一个女人用十几年的时光侮骂自己的父母。二哥十六岁,倚在床头吸烟。升起的一圈圈烟雾绕上去,然后就消失了。我怯怯地走到他身边,二哥居然笑了,掐灭了烟蒂把我抱到了里房。我看着他冲出去,衬衣重重地拂在门上。二哥跨过二叔身旁,拎起二婶的衣领,把她往门上砸,一米五几的二婶惊慌失措地尖叫,二哥把她抵在墙上,恶狠狠地扇她的耳光:

  “闭上你的嘴要不然杀了你。”

  “我听你骂了十六年这十六个耳光还给你。”

  “你个女人不知廉耻的东西。”

  “滚出姚家别再像狗一样爬进来。”

  他一边抽一边骂,二婶的头发散了下来,我看不清她的脸。心中竟然全是庆幸——这个女人被我哥哥打了呀。

  二哥把二婶放了下来,她临走前居然还记得拎起行李。二哥把自己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门上,眼睛就那么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

  我走到他旁边,捏住他的另一支手。二哥用砸得通红的手抱起我,笑着说:“丫头,今天去奶奶家吃饭。”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从二叔旁绕了过去,出了后门。我趴在他肩上,看着二叔仍颓丧地坐在地板上,房屋里凌乱不堪。

  奶奶在厨房烧饭,二哥走进去揭开锅盖夹了一块红烧肉送进我嘴里,升腾的白烟把我浓浓地包围在了里面。爷爷从外面走了进来,抬头看了看二哥,点起一支烟,走到锅灶旁往里面塞麦秸。

  晚餐摆在前门口。爷爷喝完了一小碗黄酒,然后放下酒碗问:“离了?”二哥嗯了一声,闷下头吃饭。奶奶拿起酒坛,摇了摇要给爷爷加酒,爷爷摆摆手说:“去,把他二弟接来吃饭。”奶奶应了一声,回身往前村走。

  快吃完的时候奶奶一个人回来了,冲爷爷摆摆手说:“不来。”二哥放下碗筷,我牵起他的手到后院玩儿。那支肿胀的手被我轻轻触摸着:“哥哥,疼吗?”二哥又把我抱了起来,笑着用热气呼进我的耳朵:“不疼,丫头。”

  哥哥你知道吗?当时的你是个英雄,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把所有的恨都隐藏在心里,那么多的恨,那么深的恨。

  后来,二叔去了上海打工。二哥一个人住在前村,偶尔来吃顿饭。大伯和小叔他们搬到了城里。

  99年夏,二哥参加了中考。

  2000年,秋。

  千禧之年。

  我上小学了。开学前两个星期,村里赶集。爷爷抽了十块钱给二哥:“带丫头去逛逛,买点好吃的,冰棍不要买,她胃不好。”二哥应了一声,牵起了我的手。

  集子上很挤,本来就不阔的马路被一群商贩占挤着。我指着桥上卖水煮荸荠的地衣嚷着要吃。二哥称了三块钱给我,然后俯下身说:“丫头,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我手里剥着荸荠跟着他。

  村里的电影院几年前就荒掉了,除了学校每年凑些钱请一两场电影外这里一直很空。二哥把我带进旁边的侧门,我仰头看上面大大的招牌,用油漆刷出两个大字:电玩

  房间里摆了十来台机器,噼呖的声音很是扰人。二哥摸出刚找剩的一张五元给柜台掌柜:“辉哥,十个子儿。”那个男人伸手在柜子下弄了一阵,排出十个游戏币,然后伸手要捏我的脸:“小丫头可爱啊,这么小你也要?”二哥替我挡回了他的手,说:“辉哥,这是我妹。”他放下手,直起腰突然笑了:“哦,是吗。”二哥拉紧了我,我用脸蹭住他的衣袖,不吱声。

  二哥抿着嘴把我领到一个空位旁,拍拍我的头说:“丫头,等会儿。”我倚着机角,无趣地看屏幕上跳跃的人物。二哥玩得很快乐,那时我有多傻地以为,哥哥,你快乐就好。二哥把最后一个子伸进了入口,我晃晃他的手,说:“二哥,回家。”二哥低下头笑着说:“最后一次啊,丫头乖,再等会儿。”我点点头。

  从电影院昏暗的偏房里出来时外面的阳光一下子刺入了我的眼睛,我抬手遮住了它们,一步一步踩下台阶。

  八年以后,我坐在扬州中学古旧的教室里参加它的自主招试。题目是《给花季护航》,它问:你怎样看待网游。哥哥,那一刻——

  我只记得你把手架在把柄上,身子随着响声不断摇晃,只记得你从未有过的痴迷目光,只记得你嘴里的哼哈声,只记得那一排十个子儿,它们在我脑海里,全是闪电般的黑白色。可是很早之前,你永远是用温和和软腻的声音喊我丫头,永远宠溺地拍我的头,永远干净地笑,还有很早之前,你曾经用你最大的勇力维护姚家的尊严。

  我在那张作文试卷上用力地写: 我的小哥哥,你能回来吗。

  2003年,夏。

  监狱。它外面的夕阳,真的很暖和呢。

  二哥牵着我的手,进去见他三年无音讯的父亲。

  “二叔。”我叫他。“嗯”还是那个懦弱的男人,可是一年前他亲手砸了老板的头。

  无非是些民工与老板间的冲突,只不过他一直就这样瞒着家里。直到昨天哥哥接到他的电话。二哥说,他今天出狱,我要接他回家,丫头你陪我吧。

  我点点头,就像三年前他带我去游戏厅时我跟随他一样。

  二叔局促地站在那儿,不懂得该说什么。他老了,真的——太苦,生命太苦。

  二哥走近他说:“爸,回家吧。丫头不会跟别人说的。”我也蹦到他旁边,牵起二叔的手说:“二叔,我们走吧。爷爷奶奶都在家里呢。我们就说,你在外面赚了好多好多钱呢,这钱就留着哥哥以后盖房子之类的用。我们不告诉爷爷奶奶好不好?走吧。”

  二叔突然蹲下去哭了,他说:“我只是……我只是想要那3000元钱工资而已……哪知道……把……人给……打伤呢……”他越哭越声嘶力竭,你见过一个男人哭得欲绝吗?不是因为他受伤了,不是因为他懦弱,不是因为绝望,而是他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叫家的地方能回。我站着,看他抱着头哭,那副极小极低的身躯。

  我跟在他们后面出来时,外面的夕阳已经很低了,不过,它还在。

  2006年,秋。

  二哥站在我面前,他告诉我,他想出去闯。

  我低头不说话。哥,你知道,只要你选择的事,我只有祝福。满心满意地以为,我的二哥一定能在更远的地方飞。

  两个月后,他回家了。我跟着他走到前村,打开未锁的墙门。

  ——“姚××,再不还钱,烧了你的家!”

  那么狠的一句话,用血红的油漆泼在二叔的院子里。我不知道这两个月二哥做了什么,也没有想到去问。只是很久以后我再过那家门时,惧怕感会忽地出现,惧怕地上那一摊血红。

  二哥把我带到了里房,从包里拿了牛奶给我。我看着已不能再空的屋子,突然发现灰白的墙壁上还有二哥很久以前用粉笔画的“a,b,c,x,y,z,sind……不知道很久之前,二哥是不是也会稻乖地做作业,也会很乖地把墙壁当成黑板作演算。

  几天以后,二哥又出去了。这回,他没有回来。

  2011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