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湾镇的中学校,坐落在镇子南边。顺着贯穿镇中心的柏油马路往南走,出镇子,不远处葱绿的柳林依淮河的一条支流蜿蜒延伸,近处便是中学校,红砖红瓦的一片,和常青的田野很是映衬。当年父亲举家搬到镇上来,记得老家村口的也有一所初中,只是比这更小更显陈旧。
初二上学期没读两个月,我们全校挤到镇中心小学,说是学校要重建。等到过完年开学才发现,学校的围墙扩大了一倍,原来所有的红砖瓦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新建成的五层教学楼。从底到顶,外墙贴瓷砖,里面刷涂料,窗大门宽,亮亮堂堂。原来的麦田里也都建起了成排成栋的高高低低的楼房,站在教楼的走廊里,放眼望去,南边的小淮河被楼房挡得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比这成片的新建楼房更有着现代气息的,是学校门口新建的楼房里的游戏机。
我不敢去。父亲卖掉老家宅院来布湾镇租房跑运输,图的就是我能到镇上读书。记得第一次考试后老师让家长在发下来的试卷上签字,父亲红着脸抓了抓头皮说,还是镇上的老师认真呢!明天再签字行不?
父亲不识字,一直是他自认为只能出苦力挣汗水钱的根源。我不知道明天父亲怎么就能签字,看父亲窘迫的样子我又不好问,老师问起时我搪塞说家长那天不在家。
第二天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盒崭新的印油盒,剥开一个报纸包,原来父亲昨天特意去县城刻了一枚印章。父亲说给砖瓦厂拉活计账就能用印章代替签名,试卷签名也应该说得通。父亲又说他原来的印章太小,村里的杨麻子刻的,都好几年了,那印章会让有学问的老师笑话的。
我仍然羡慕运城他们能去游戏厅里玩游戏,以前放学来回的路上我们都是一起的,现在下课他们吵成一团争论游戏,我连一句话都搭不上。
琢磨的时间长了,我就有了办法。父亲虽然极看重我的学习,可他整天拉货在外面跑,也就是考试了我得找他盖印章。在又一次盖印章时我让父亲多蘸些印泥,转身把红通通油亮亮的印章在往橡皮上一贴,父亲那枚花钱刻的四四方方的印章就倒模在了橡皮上。
当我费了大力气花了细功夫把一枚橡皮印章刻好后,我似乎拿到了通往校门口游戏厅的通行证。
在迈进游戏厅大门那一刻,我还是在心里叮嘱自己:只玩一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行了。只这一次!绝不再踏进这里一步!
当我走出游戏厅时,早已经把进门时的决定抛到九霄云外了,心里装的全是游戏里还没有建成的基地,还没有攻下的城池,还没有结束的战斗。
转眼中段考试,考试过后老师阅卷照例要放一天假,父亲一定会知道我们中段考试了,也一定会亲自给我的试卷盖上印章。
我只好把各科的知识点抄在一张张窄长的小纸条上,我要在考场上瞒天过海。
第一场语文,我刚把藏在右袖筒里的纸条顺到左手心里,班主任就干咳两声。接下来要么是漫不经心地踱到我课桌前停下,要么是装着看天花板,拿镜片下那一绺目光远远地斜我。三番五次的较量之后,我彻底死心了。与其攥在手心里又看不到,还不如放弃免得偷鸡不成折把米。我瞅准机会再次使劲塞回袖筒里,装着抓痒痒再往里面推一推。自己死了这条心,也让班主任放下心。
等到第二场考试虽然换作政治老师监考,可一开场政治老师就目光多次向我聚焦,我就明白了,班主任安排好了每一场的监考老师,严防我抄袭。别无他法,我只好场场睡觉打发难挨的时间。
成绩很快发下来,科科红灯高挂,就连我最喜欢的语文,也只考了76分。惶惶不可终日,后悔已来不及。我只好躲进游戏厅里,游戏里紧张的打斗这时却能让我暂时忘记惨烈的分数。
终究躲不过。我原本想着如果那天父亲不找我要试卷,我就要启用自己的印章蒙混老师。那天中午父亲少有的回家吃饭,饭桌上兴致很高的问起我中段考试怎么样,为什么不把试卷盖章了。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最好的一科语文试卷拿出来给父亲。父亲拿出印章问我多少分时,我没有像以往那样爽快地报出分数。父亲看了一眼试卷问,这满分多少?我看父亲对考试真的一窍不通,就随口说,八十。父亲再一次翻看了试卷说,这么长的卷子,这么多题,全做对才八十分?真难为你了!
母亲这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一边翻找抽屉一边说,记得前天我洗你的衣服,掉下来一张长长的纸条,写的密密麻麻,一定费了你不少工夫,我忘了拿给你了。话没说完,母亲递过来的,却是我考场上塞回袖筒里的那张语文小抄。
如果说刚才父亲手上翻看的试卷是我的一张生死状,现在我已经转危为安;这时母亲手里递过来的小抄简直就是一面照妖镜,它让我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一不小心就看到了我自己丑陋的嘴脸。我匆忙接过母亲递给我的纸条,趁机收拾碗筷,快步走进厨房,迅速地把手里的小抄一下子埋进了垃圾桶底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垃圾桶里的剩饭烂菜叶子。
如果这个时候我能多看一眼那张小抄,如果我能多体味一次母亲为我精心保管生怕是我学习所用的物品的良苦用心,我相信我能够有力量走进学校大门,而不会是在离学校大门只剩百米之远时却拐进了游戏厅。
我只记得有人使劲拍了我几下肩膀,攻城掠地的关键时刻岂容别人打搅!我还没骂出声,运城就跳到我面前说,还不快去!你老爸在校门口和保安吵起来了!
我心里大呼不好,拔腿就跑。很快我就看见父亲在校门口挥着试卷大声嚷嚷,为啥不让我给孩子送试卷,孩子能不急着用?
坏了!我心里直叫苦。中午我只想着快点处理掉小抄,却把试卷忘饭桌上了。父亲一定想着我要用,送到学校来了。
保安堵在开了一条小缝的铁栅栏门口说,不是不让你送,这正上课的时候,你要等孩子来拿才行。再说,我看就你拿的那试卷上的分数,也不用这么急。
父亲听了说,啥?我这分咋啦?还不算高分?
保安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试卷,只看一眼就说,这语文120,76分刚及格,就这成绩,耽误个两天三天都不会有大问题!
父亲的嘴张得好大,眼睛也张得好大,似乎他听到保安拿考试分数这么重要的事情在开天大的玩笑。保安指着试卷让他看:你看到了吧?这是语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考试时间120分钟,满分120分。
父亲伸长了脖子去看,似乎他看懂了,似乎他什么也没看到。好大一会儿,等他收回目光,嘴巴合上了,眼神却是空荡荡的,就连已经站在他身边的我都没有看到。他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搓了搓脑门,头却随着无力垂下的手臂低垂了下去。
父亲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他就那样垂着头从我身边一声不响地走开了。父亲垂着肩低着头走过他停在路边的那辆二手时风风菱,父亲是那样的矮小,还不及车门高。我担心他爬不上驾驶室。他却没去开车,他似乎就没看见他的车就停在路边。
新建成的大街看不到一棵绿色的植物,也看不到有风的样子,只有线条生硬的楼房。五月夏日的阳光把整个街道照得金黄白亮,亮得刺眼。父亲完全暴露在白亮亮的太阳下,就那样垂着肩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过游戏厅,走过商店,然后消失在另一条街道的转变处。
如果我有一点点幸运的话,我的父母至少得有一个人识字,这样就不至于他们无法对我的学习起不到一丁点的监督,也就不至于我混迹在游戏厅那么长的时间而父母一丁点儿都无法觉察。
如果我有足够的幸运,我就应该在第一次想要抄袭时被老师抓获,人赃俱在,当众出丑,就算我不能幡然悔悟,至少我无法把小抄再带回家里。老师是知道我想抄的,他如果真的想抓我,绝不是难事儿。
可我却是如此的不幸!我又不能怪老师,因为当时我那么恨老师不近人情;我更不能怪父母,因为就在中午我还为父亲没看出破绽而内心狂喜不止。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天边最后的一抹夕阳终于被黑暗吞噬,小淮河边的柳林里只剩下偶尔的一两声蝉鸣。我从看不见父亲之后就飞奔到这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只是跑得累了,坐下来,就再也不愿意起来。我脑海里开始很混乱,我也不去强迫自己思考,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一幕幕像电影在我眼前循环放映。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母亲这会儿也一定知道了,她会到学校找我的。即便父亲不再理会我,母亲还会依然担心我。我能做的,就是从现在起,再不能做对不起父母的事情了。我要回去,接受我理应承受的一切。我要找到那张我丢弃的纸条,哪怕把街口的那个垃圾池拣三遍我也要找到,我要一生珍藏,用那张小抄时常照一照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