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情感散文

时间:2021-08-31

  我的故乡河崖村,在齐都镇东北角的淄河岸边,古时齐国故城大城城墙从村北迤逦西去,绕过东古城、田家庄、西古城村后,从齐国古城排水道口南去。如今古城墙已湮灭于流逝的岁月中,可我心中却不断勾勒出它的巍峨形象,让我引为骄傲。

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情感散文

  河崖头村地势高塽,东、北两面紧靠淄河,西、南两面有两条深沟,河水充沛时,可引来河水作为村庄的屏障。古来淄河十年九涝,就是在枯水的冬春季节,也会有山泉从遥远的发源地送来细流,为河海不择细流作了一个小小注脚。夏秋常常下山水,就是我们说的洪水,每场山水,都要从上游卷下一些民房,带走一些生命。我们村有“使(累)死龙王,淹不到河崖头上”的俗话。相传有一年下了山水,人蹲在河崖上,手里拿着一柄摊煎饼时舀磨糊子的勺子,一探手就能舀上水来。十几丈高的悬崖呀!

  我小的时候,我们队长派工,说在西寨门集合,其实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寨门的模样。父亲约略指指那个方位,说,就是这里了。记得寨门外一条深沟,北通淄河,南与狼家沟(南沟)相接,沟内一大片杨树,高可接天。沟地里有蛤蜊皮,很厚的那种,可以作化石写字用,我们叫做面蛤蜊,到卫生室换针药盒,把铅笔放进去,上学时就不必担心铅笔尖被折断了。我把面蛤蜊带回家,父亲说:“我们这里通海眼。”那片杨树是我们的乐园,我们有个游戏,每人拿了一枚杨树叶,两个人把叶柄套起来拉扯,断折者为输。曾经,流荡着多少欢呼雀跃和面红耳赤!秋后,还可以搂起扬叶,收进苇筐里去,或者用针线穿起长长的一串,作摊煎饼或擀饼的烧柴,唤来父母的赞扬。

  西沟,在整大寨田的年代,在人们“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包子再下手”的冲动中整为了一片平地。八十年代末期,六十年代生人的那一茬到了结婚年龄,村里规划了宅基地。再往西不远,就是中国临淄东周墓殉马馆,著名书画家刘海粟题写了“殉马奇迹天下无”。这里,地下躺着为齐景公殉葬的600余匹战马,现在对外展出的是西南部发掘的106匹。我小的时候,记得这个墓挖出了很多石头,我们队就在不远的崖头上建了一个石灰窑。石灰窑原料的来源,一是把那些巨石破碎后送进窑坑,再是下河筛沙,把过出的石子运来。这个墓,是5号墓,既给我们村带来了荣耀,又为村民带来了实惠。在老百姓眼里,就是一把马骨头,可是考古人员挖掘时一把小铲,一把笤帚,那个仔细,宝贝的什么似的,唯恐伤了筋骨。展厅建好后,天南地北的人都来看。更有中巴大巴拉来蓝眼黄发的西方人,还有长相跟我们一样的日本人、韩国人来看。从我们村头一直通到辛(辛店)广(广饶)路的一条沙子路,修成了柏油路,我的乡亲们至少比新农村建设提前20年走上了“小康路”。

  父亲说,我们村原来不叫河崖头,叫“人和寨”(这三个字是否这样写,待考)。他小的时候,寨门还在。我想,这个村名,更多的寄予了乡亲们的一种期望,就是全村老少抱成一团,和和气气过日子。

  父亲说,我们村的围子墙,在临淄乡村没有能比上的。围子墙是兵荒马乱年代,长毛子反的时候建造的。长毛子,是指洪秀全的队伍,他们反清蓄发,所以这样叫。按照官写的历史,洪秀全是要推翻满清统治,解放人民的,所到之处应该莫不欢欣鼓舞,夹道欢迎。但我的祖先们却不愿意得到“解放”,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官写的历史一旦上溯到我们揭过的一页,现实总是比历史所表述的要残酷。我们村面临的困境,就是打围子墙防贼。这样的事情,经过聚众商议,议定大户出钱出资,各家各户出工。村里的几个大户为你多我少争执不下的时候,有个大户出来表态:“我修三面子,你们修一面子。”在场的人一惊,险些把眼珠子掉出来。在他们眼里,这个户一向不肯抛头露面,节俭以至于吝啬。村里逢年过节请戏班子,让全村人乐呵几天,照样是大户掏钱,无论谁到他家募资,照样是吃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的人发下一句狠话:“你们家别看。”主人气定神闲:“我们不看。”他自己不看,他也约束住儿女,还有长工、短工。在村人的心目中,他是个守财奴、铁公鸡,一毛不拔。关键时候,他一下子扭转了阖庄人的看法。长毛子攻打我们村的时候,高高的围墙固若金汤,加上乡亲们动用了打锅铁的抬枪,敌人攻不下来,只好绕道走开。

  河崖头是形胜之地。在村子的西北角,曾有一个道观修真观。这个观是“斗子”建筑,面额挂了“李良重修”的牌匾。大殿顶部屋脊上当间一个宝瓶,蓝色的,晴日蓝光荧荧,耀人眼目,不幸流失于日寇入侵的年代。修真观东面是淄河,观前一道沟,名为观沟(农业社时期,这个名字被乡亲们作为地片的名字,用起来易于表达。),河边有数眼清泉,常年有水,清波潋滟。其中有一眼泉马蹄模样,有两个笸箩大小,称为马蹄泉。观里虽然有一眼水井,却把马蹄泉作为饮用水源。修真观里有个果楼,是登高望远的地方。站在顶端,晴日,往南可以看到二十里外的牛山。向北,如果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看到泄柳店洼地上空的楼宇闹市。旱地上也有海市蜃楼,不知谁能解释通。我读过蒲松龄先生的《山市》,“信其有”的成份在心中占了上游。也许,我的父老们所说不虚。据说淄河边有九寺十八观,现在的“大夫观”,它的命名不知确否与道观有联系。这些观中,唯修真观与皇家有干连,据说有堪舆家认定这里隐隐有天子气,而保住皇家世世坐牢龙椅的办法,就是建一座道观把帝王气镇压下去。修真观如果不是毁于民国年间的拆观兴学,能保存到今天,会把今天的一些仿古景点或人造文物踩在脚底下!

  我们河崖头的姓氏不多,大体有王、薛、耿、张、赵、刘、荣、徐等(不含嫁到这里的女人的姓氏)。相传我们村前头还有杨家庄,但从我记事起,我们村里就没有杨姓,说是村前那条沟名曰“狼家沟”,狼吃羊,我们村不发姓杨的人,杨姓逐渐没落,剩下几户避走他乡。我曾十分聪明地说:把那条沟的名字改了不就得了。老人们说,那不行,天星照着呢!我们村是元末明初立庄,为张氏、赵氏所立,距今有近600年历史。父亲说,我们王氏是洪武年间,由河北枣强县迁来的,王孔、王觉兄弟二人挑着花篓筐,筐里挑着孩子衣食,身后跟着老婆,逃荒过来。他们一个在河崖村住下,一个卜居于崖付庄。现在我们王姓成为村里的大户,原来立庄的几户人烟不旺。据说,是让朱元璋一口封死的。朱元璋小时候讨饭,在山东当过放牛郎,把牛头牛尾巴掖在山缝里,牛肉烧熟跟伙伴们分吃了,向户主说牛钻进山缝里被挤住了。户主一拽牛尾巴,牛“哞哞”叫。这个神乎其神的故事,至今还在坊间流传。讨饭花子坐了金銮殿,摸老底的山东人自然不服。朱元璋为了堵塞民口,发出了“收杀山东”的指令。大将常遇春、胡大海屠戮山东,所过之处,片瓦无存。他们杀上半天,站到高处,看到哪里还有炊烟,再过去杀,直杀得侥幸活下来的户不敢举火做饭。朱元璋说:剩下些坐地户,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我特意翻了民国二十二年(1934年)重修的《王氏族谱》,前面有十五世孙王本厚为光绪三十二年重修族谱写的序:“近代以来,东省人民一摧残于金人之蹂躏,再流离于元末之兵燹(xian),民之土著者益希……余王氏原籍河南,于明洪武间奉官文迁徙,发自彰德,分自枣强,著籍于寿光王皋,卜居于临淄城东北河崖头庄,由是分支而东古城、而土桥、而曹村、蓬科、泄柳店十数村庄,不尽枚举。然而王皋以前则未易辨矣;彰德之上,尤莫之详矣。”我翻看族谱,我们的始迁祖是王钦,下又分为四支,没有找到王孔,王觉的名字。父亲的口述与族谱的记载不合卯榫,想分出一个真确是困难的。还是让它们互文,作为我对故乡的放大与向往吧。我们的二氏祖坟就在杨家庄东头,文革前被平掉,附近住的一户人家后来做了大队卫生室。倘若二氏祖坟保留下来,今天一定会有王氏后裔从四面八方赶来祭祖。

  我们村以王姓居多,所以老人们说是“父子庄园”。乡亲们也就一团和气的过着日子,喝着淄河水,吃着地里打的粮食,过着太平日子。到了1976年淄河断流后,灵秀水地就变得一天天苍凉了。

  我没有混出个好样,属于“白丁”布衣一类,既没有光宗耀祖的能力,也不能为乡亲们做些有益之事。但如果有人问起我,我会面无愧色地说:“我是河崖头庄人。”河崖是我的出生地,我想,将来我终会回来。所以,我会拍着胸脯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没有掠家乡之美的意思呢?儿女说母亲好,有什么错?水有源头,树有根系,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