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裙子抒情散文

时间:2021-08-31

  女儿总爱缠着我让给她讲我童年的趣事。事实上那寂寞、单调、让人孤独无依的生活往往使我颤栗,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回忆。可那些林林总总的往事,却常常象春野里的青草,在不经意间长成茂密的一片,根子深深地扎在记忆里。

纸裙子抒情散文

  我的童年是在北方一个破败的小镇上度过的,父亲在那里任地方行政长官。贫瘠的岁月里,妈妈总是设法让我们穿得得体一些。我的玩伴却是那些衣衫褴褛的农家娃娃,他们纯朴而又愚钝。我们整天奔跑在野地里,天高地阔我们却很渺小。我常常坐在夕阳下的田埂上望着哗哗的杨树林发呆。春天来了,河水在很远的地方默默地流着。我的思绪却总在逆光的地方闪烁,比如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比如一辆有着巨大轮子的卡车驮着我们远远逃离这卑琐破败的小城。我总是渴望过一种非凡的日子。童年的心理盛满了忧伤,早熟的心事常常在夜晚把枕头濡湿。

  我出生在一九六五年那个青黄不接的岁月里,据母亲讲因怀我的时候营养不良,生下我时,只有三斤多重,象一只猫一样,可以装进父亲那宽大的鞋子里。在随后的几年里我一直长得很慢,但是对书本与生俱来的喜欢却迅速超过对食物的欲望。两个加在一起大我五岁的哥哥在放学后用粉笔、毛笔把所有的院墙和家俱涂满字画。因此,这直接刺激了我对汉字的亲切感,五岁时我就能翻看父亲的报纸,把能找来的几个小人书读得倒背如流。

  我的姨父母都是五十年代的高材生,那个时代荒置了他们的才智,但他们拥有的大量藏书却滋养着我们兄妹。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很多中外名著诸如《红楼梦》、《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都是在小学三年级以前似懂非懂的啃完的,这是那个时代畸形的产物。我们几乎没有在课堂里受过正规教育,我们的教材都是手上有着厚茧的农民编写的。学生们最熟的课文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我爱北京天安门!”在一片呼嚎声里,我独自坐在墙角,把一本本砖头一样的书吃进肚子里。保尔柯察金那冻裂的伤口和冬妮娅厚厚的皮大衣,象一幕话剧在那失眠透着寒风的教室上演。

  我的女儿会玩玩具之后,买玩具几乎成了我的僻好,以至于她的房间成了玩具超市,而且还得不断地向外清理。其实这玩具多半是买给我残缺的童年的。六岁时,我们家和一对南方下放的知识分子夫妇处邻居。尽管他们家的生活也一样地拮据,但偶尔会有包裹从一个叫南京的神秘的地方寄来,有布娃娃、小汽车、还有一些乳膏干、奶糖之类的东西分给他们的三个女儿。那些洋里洋气的东西让我们惊羡得眼睛发绿,也成为童年遗憾的渊源。唯一让我得到弥补的,是我的小哥哥会用黄泥制作许多有轮的小汽车、驳壳枪,还有各式各样的“饼干”。但实际我们吃到的饼干,把它称为面饼更恰如其分。糖块也只有一种用红薯熬制的硬黑的小方块。我常常偷一些妈妈装在瓶子里的白糖当零食,偶尔吃到一次牛肉,我们就切一块放在口袋里,一丝一丝地撕着吃,那味道实在好极了。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哥哥找来一些小玻璃块涂上色彩和人物,用手灯照在墙上,一幕幻灯剧就在他们不伦不类的解说中上演了,有时候猪八戒还没下台,一个眉目不怎么清晰的解放军战士就上了场。他们除了开电影公司,还办了报纸,不过发行量仅限于我们三个。大哥写发刊词,然后就抄上一些三句半对口词之类,二哥负责画插图。最灿烂的一次,我那别出心裁的哥哥用一张大牛皮纸给我做了一条带折的长裙子,让我穿上在屋子里飘飘欲仙,稀里哗啦地绕圈子,他们前仰后合地评价着。但我喜欢这裙子,放了很长时间。我们还在门前的空地上种上甜瓜和花生,在等待成熟的日子里,常常使我夜不能寐。

  爸和妈总是无休止地开会,整晚整晚地把我们扔在家里。记忆里妈妈除了让我们吃饱穿暖之外,从没有时间爱抚过我们,因而今天做了母亲的我也不会和女儿亲昵,我的记忆里的母女程式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我,尽管母亲极爱我们而我也极爱女儿。那时最让我们兄妹头疼的莫过于那个姗姗来迟的小妹。爸妈去开会,留下一群惊魂甫定的小孩子,还要照管一个更小的娃娃。大哥围上妈妈的头巾背对着我们,小妹以为是妈妈,就会有片刻的安静,但一旦东窗事发就会有更凶的哭声。气极了的时候我们便把妈妈洗衣用的大木盆反扣在地上,让她站上去,一边敲打木盆一边开批斗会,尽数她哭闹的无理。小妹常常在惊吓里合上困倦的眼。直到妈妈回来,我们才能像解放了似的逃回自己暖和的被窝。一边听窗外呼呼的风声,一边听妈妈纳鞋底子抽拉绳子的刺啦声。在这辉煌的乐章里,妈妈的身影被照在墙壁上,那样神圣,又那样温暖。

  我从十二、三岁就开始梦想着走出去。北京和南京在我心目中无疑于圣殿一样。但79年的高考,我只是考到了一个小城市读读中专,83年又考进省城读了大学。到北京读大学的渴望,就只能成为我心中永远的遗憾和梦想。

  我的爱情几乎是在我措手不及的时候猝然而至,使我迅速成了她温柔的俘虏。据说十七八岁的我曾经美丽飘逸,但我一天到晚都沉浸在书中的故事里,我对所谓恋爱的说法漠然而视。我觉得既很抽象离我又很遥远,我心中的爱人绝对不是个天天敲着饭盆往食堂跑的人。他英俊、温情、善解人意,他那漂亮的文笔和优雅的谈吐,就该象书中描绘的那样。就在这时,那个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的猎手终于出现了。我在他的箭矢面前马上失去了方向。我们开始书信来往,甜言蜜语、唇枪舌剑,经过六年的征伐,书信达数千封,百分之百的纸上谈兵。一直到现在,我们还习惯于书信交流,它的最大优越性表现在生气的时候,一页稿纸往往正面是我的劝降条件,背面是他的答辩和忏悔,从不需要别人调停。

  十七八岁我就开始发表一些小小说之类的东西,辞藻华丽,内容空洞,充满幻想。被远远近近的人们誉为才女。事实上我身上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从小学到大学我从没认为自己优秀过。不善言词不谙世事,羞于抛头露面,众人面前往往辞不达意,常常面对自己的内心一遍一遍地清理是否做错或说错什么。对例假这种事我也会惴惴不安。后来我把这些讲给丈夫听,他说这大约与我童年时父亲常常受到迫害,全家人受压抑有关,也可能与我七岁时无意中划破报纸上领袖的头象,吓得发了一场大烧有关。但是,他总结说,脑子与白痴相比,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这完全可以从驯化他的手段上看出来。

  三个月丈夫从欧洲回来,给我带回一件温软的皮大衣。在纸裙子和皮大衣之间,我已经深深浅浅地走过近三十个年头,眼泪与微笑,光荣与梦想,所有的日子就象一柱燃烧的香火,光明的后边就是灰烬。在热切的期待之后我才突然明白,我渴望过一种更加平常的生活。丈夫不必要出人头地,女儿也不用噙着眼泪争第一。我要让他们好好陪着我,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