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的优美散文

时间:2021-08-31

  小时候,正对我家大门的晒坝边上有棵很大的桃树。一到春天,满树红红白白的花,灿烂得像天边的彩霞。到了夏天,父亲就摘了满满一大筐桃儿。来不及削皮,我们姐弟三人就在那口青石缸里舀了水,用洗衣裳的板刷擦洗桃皮上的茸毛。然后人手一个,吃得汁水四溅,不亦乐乎。父亲怕我们噎着,一叠声地喝斥慢点慢点。我们嘴里咿咿唔唔,却不抬头,腮帮子一阵活动,那咔嚓咔嚓的脆响就甜蜜了整个夏天。

  我们慷慨地把一个两个桃儿分享给小伙伴时,他们羡慕感动和馋嘴的样子让我们仨有了极大的快感,就吱吱咯咯地逗乐成一片。

  再多的桃儿也总有吃完的时候。每到此时,我便无比惆怅地站在桃树荫里,憧憬来年。来年!是个多么漫长遥远的日子啊。

  我并没有等到来年的花开。翌年初,父亲砍断了桃树,连同树根一并挖起,留下很大一个深坑。

  如果母亲没有生病,我想那棵桃树也许会和家乡的其他树木一样,自然生长,直到衰老死亡。那当然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人生最好的年华里,母亲病了,而且越来越重。她目光空洞,满口胡话,不能下地行走。必须要一人扶起,半躺半卧,一人端水送饭,小心喂食。看遍了附近的乡土村医,又去巴县医院住了月余,终究毫无办法。财竭力尽的时候,她只好又回到老家的卧床上,终日昏睡。

  我不敢走进那间卧房。它阴冷,潮湿,散发着难闻的霉味。母亲神智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向站在门口畏畏缩缩窥探的我费力地招手。我却转身飞快地逃走了,像只受到惊吓,慌不择路的兔子。

  在那个贫穷年代,有肉吃是件幸福的事情,然而于我却异常辛苦。母亲生病以前,每每煮了肉食,会让我们先吃。只是肉太油腻,瘦弱的我无论如何无法下咽。她会不厌其烦地剔净肥肉,只留个肉皮,一点一点喂我,这才算得是人间美味吧。多少年了,我完全回忆不起她的样子,只模糊地记得一张黑白照片里两根长长的辫子,以及那件细花碎布的衣裳。

  外婆在绝望中想到了住在山那边的巫婆。巫婆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职业。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们这里不叫巫婆,叫观花婆。通常谁家有无法医治的病人,或超出了认知的邪秽事情,请观花婆就成了最后的选择。

  那个扎着黑头巾的观花婆在我家房前屋后转悠,仔细检查每一间房屋,然后关了门窗,开始神秘古怪的仪式。她在黑暗里披散了头发,时而低头呓语,时而惊声叫喊,面目狰狞,状极癫狂。待到恢复平静的时候,她找到了母亲的病因。那是因为门前那棵桃树。桃树其实不是桃树,它是妖邪的化身,假借桃树之形祸害人来的。必须砍掉它,连根拔除,否则后患无穷。

  我不明白桃树为什么就不是桃树了,但是我知道它能结出香甜的果实。送走观花婆,父亲磨利刀斧,就在我们的注视下砍倒了桃树。那棵桃树的花儿将绽未绽,布满芽孢。它吱吱嘎嘎轰然倒下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机会拥抱春天。

  当梨花渐雪,菜花渐黄的时候,母亲还是静悄悄地走了。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出殡那天,我家附近的砾石岗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记忆里只有父亲紧紧抓着我的手挤上集市的时候才有这样的热闹。我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如果不是大人们严厉苛责的眼神,我可能会大呼小叫地撵着小伙伴们满山坡飞奔。

  竹林下的小径旁多了一坯新土。而让我怅然若失念念不忘的是晒坝边上那个空空如也的深坑。

  那年夏天,再也没有香甜可口的桃儿让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我常常坐在砾石岗上,怔怔地看着山沟沟对面的云儿不停地变幻模样。它们像一堆堆破棉絮,被风吹得丝丝缕缕,一会儿又像只长舌头的狗,再变成一群大雁,然后又派生出奇形怪状的山和树。我吐了口涶沫,那不是桃树的样子。一辆解放牌卡车从对面山岗上驶过,咣当咣当地消失在那条公路的另一头,只有轰隆隆的声响在山沟沟里久久回荡。我极目远望,看得眼眶生疼,却什么也看不见。从那时候起,我的心里便种下了‘远方’。

  父亲在晒坝下面的梯田上又栽种了桃树。可是它们老长不大,结出的果儿也又小又涩。我一度怀疑是因为缺肥、缺水。疏于管理,它们很快受到了虫蛀,掩没在一片野草丛中。

  我在田间地头百无聊赖地打发我的少年时光。直到有一天,听着夜半的狗叫声都显出了寂寞,我才意识到村里的年青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们背起行囊,去了我梦里的远方。路上碰到的人不加掩饰地把孤独写在脸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兽,每个人都害怕寂寞。树上的鸟儿也害怕寂寞,所以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我也害怕,我没有伙伴。所以我也在一个清晨把梦想装进了行囊。

  我在远方并没有找到童年的桃树,兜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丰腴我的梦,故乡却变得更瘦了。山沟沟对面出行实在太不方便,便把家搬到了高岗上,紧邻着公路。有闲的时候也会下到沟里走走。后来高速铁路经过那里,把砾石岗硬生生挖去了一半,成了崖壁似的断头路,便很难再去了。

  去年春天的时候去过一次。沿着曲曲折折的乡村公路骑行到外公家的大院子,一个叫吴江崖的地方。人烟依旧,外公却早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的坟墓在院子外面的田地里。田地里也不再种稻种红薯,和坟墓一样生满了荒草。从这里望向对面的土岗,有一片小树林,那是村里老人们最后的归属。土岗下,山沟里是他们生生世世守护的土地。那个坟头上长着一丛芭茅的,是外婆。风吹动芭茅叶子,‘剥儿剥儿’地一阵响。从左侧走过山沟里的几垄农田,爬上陡坡,就是砾石岗。

  小时候我在这里种了棵黄葛树苗,隔三叉五浇水,盼望有朝一日它能长成参天大树。但是第二年夏天,刚生出几片嫩叶的树苗就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枯死了。没有土壤,再坚强的树也无法存活!现在,这里长满了野草和灌木丛。那些随手丢弃的仙人掌更是觅得了乐土,满坡生长,蓬蓬勃勃,谓为壮观。

  老屋下的几垄梯田早已经荒芜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拨拉开野草,眼前竟现出几抹粉红。是桃花!它们安静地绽放在野草丛中,没有诗意的娇俏,却多了一分超脱和淡然。砾石岗的另一侧,母亲的坟茔爬满了青青的茅草。又是一年春绿时,不知道她是否也能闻到这淡淡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