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对人产生垂怜之感,是对一位割禾客的垂怜。
我至今很清晰地记得那位割禾客的样子,他和村里来的其他割禾客不大一样,人家大多结实粗壮,而这位,顶多一米六的个头,皮肤比我们村里最黑最糙的男人还更黑更糙,他的背有些佝,整个身架有点像被炼过山后的一株老杉树桩。我印象里最深刻的是他的两只手,皮纹皲裂得似装过煤渣的蛇皮袋,十根猴儿竹样的指头,有八根被密密麻麻地缠着胶布,让人看着很恶心……直至如今,我仍然无从判定他其时的年龄,因为,堆在他身上的沧桑太厚,而他的年龄已经被沧桑、风霜、困顿,给隐埋掉了。
我确定,在我的记忆里,猥琐如斯,只有这位割禾客。
割禾客头天晚上进我家歇脚住下,次日清晨便得挑担下田。但万万没想到,还没下田他就出了洋相——来挣割禾钱的这位禾客竟然不会挽箩绳!我亲眼看到,在我家走廊前,这位割禾客笨手笨脚对着那担祖父交给他的箩筐捋了半天,活结死结都用遍了,最终才用了两个死结把箩绳挽到大致的高度再穿上扁担,可惜,这仍然不对,扁担上了肩膀,才发现两只箩筐一高一低的,滑稽地歪斜在他的身子前后晃晃荡荡,压根没法开步。见这光景,祖父只好走过来,帮他重新把箩绳挽好,边笑着问:“你从来没下过田吧?”割禾客脸突地一紧,慌忙说,“怎么可能,我一直种田呀,没种过田怎么敢来割禾啊?”说完,抢过祖父手上的扁担放在自己的肩头,仓惶上路。
那个中午,我放学回家时,这位割禾客也刚好挑着担子快回到了我家,他一双手扳住扁担的前端,趔趄着脚步一步一步移到我家的禾基上。时已仲秋,不算太热,但这位禾客的额头,脸颊,衣服,全被汗水糊着,说不出的一种狼狈样。看了看他那挑新割回来的谷子,浅浅的,连箩筐沿都没填平,照我们这里的算法,只能是大半担,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用无声的言语问:这就是你这个“专业”割禾客一个上午的战果?可他没理我,只顾着将这大半担子水谷摊入篾垫里,然后,做了一件别的割禾客没有做的事——将谷子用谷耙匀开。
当天晚上,从祖父和父亲的对话中,我才知道了割禾客的来历与祖父请他来家的原因。祖父从另外一位割禾客那里听来的消息,说这位割禾客此前确实没下过田,他家在县城,母亲年迈,妻子神经有点问题,他原来在厂里做事,可后来,出了点什么事,被关进了班房,出来后,为着一家人的生活,只能是有什么做什么,就差没去坑蒙拐骗或是要饭了。听说篁碧割禾工钱高,便跟着县郊的一伙人进来做了割禾客。转述完这些,祖父叹了口气,对父亲说,其实他一眼就看出他不会割稻子。但不请他,可能他这趟就白来了,不但挣不到一分钱,还要倒贴几块钱盘缠啊!不是逼不得已,谁能跑到我们篁碧来挣这个辛苦钱!再说,这割稻子毕竟不是什么难事,看几眼就会的东西,最多比别人少割点而已!
对于这位只在我家做过两天短工的割禾客,我所知仅限于此。至若祖父从另外割禾客那里听说的“厂里做事”,我不知道是什么厂,更不知道他在厂里做的究竟是什么工作,那已经不重要,我只知道,通过祖父的叙说,我突然油然生起一股恻隐之心。年纪尚幼的我,瞬间从这位低能的割禾客身上感到了一份生活的艰难,并就此对他可怜起来,可怜他为了生活而担起了肩膀无法承重的分量,可怜他那被生活重负催老了的脸色与被劳作创伤的双手……但于那时的我而言,这位割禾客能让我联想起的东西也就这一点怜悯。再有,我还在心里头暗自为他祝愿,祝福他能早日找到一份合适自己的营生,我相信,他不应该做什么都做得这么狼狈而且太没成果,千行百业中,总会有一样让他得心应手工作。
我以为,这位割禾客在我人生中的影像应该到此结束了。他应该不会再来我们村里,而我也不会再在哪儿遇见他。况且,此后的很多年里,一切都飞快地变化着,粮食廉价、打工潮、收割机、这些变化荒芜了水田,也淘汰了割禾客这个行当。至此,不但是这位笨拙的割禾客再不会来,连那些体格健壮的收割好手也都不会再重复这份营生。因而,当年的这位割禾客,几乎和一只蚊蝇没有两样,骚扰过甚至咬过我一口,可一旦飞走,连痕迹也找不到。
很意外,二十多年后,在一次迫于生计的旅行中,我途经了一块庄稼地,并且看到了一位农民正挥汗在烈日下收割。当天晚上,那位当年割禾客的影子竟然又一次浮于我的眼际,而且,每个细节都十分清晰。连他躬身劳作许久后终于起身抻了一下腰,然后趁这功夫遥望了一下远方的细节,也都清楚毕现。也就这时,我突然想到,他那一望肯定是在担忧家里的老母和傻妻。是的,一定是这样,他肯定有其它能力,但是,他所在的环境和背景让他所有的能力被束缚起来,他只能凭借着母体赐予他的身体本能来回报母亲的养育。我想,他肯定帮人挖过塘泥,他肯定帮人抟过砖坯,他肯定帮人捡过石子,他肯定做尽了小城镇里所有的苦力活。但是,小镇太小,能给得活太有限,为了让他的老母傻妻能吃饱穿好,他只有去适应每一种自己从来没接触过的工作,然后才有最适合自己的选择,所以,他跟着其他人来做了割禾客。想到这里,我惶恐了,羞愧了,为自己当年的幼稚与无知惶恐,为自己当初对他的恶心与后来的怜悯惭愧起来。是,割禾客那时是一位挣扎在社会底层的穷人,但我绝对没有任何资格去恶心或怜悯他。他的手,他的肌肤,他一脸的沧桑,证明了他一直都在顽强地奋斗着。他从来没有颓废沮丧,在他身上,有的是自强自立坚韧不拔的力量。面对这种坚强的男人,我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他!难道,我有资格去鄙夷他那双印证他付出太多辛劳的手么?难道我有资格去怜悯他为着家庭幸福而勉力担起超负的肩膀么?难道我有资格去垂怜他为着改变困顿而不断挑战自己的勇气么?我丝毫没有这个资格!有的,只能应该是对他那勇于担当和对家庭负责的行为而感动,甚或崇敬!
不错,他的确处于困顿与急难的生活状态,或许,他需要人们的理解和支持,但是,他从来不需要怜悯!
我甚至做过猜想,那位割禾客只是一位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知识分子,多年后,他平反了,重新回到了昔日的岗位……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想,可能是这样,更可能不是这样。然而,谁敢说就没有这种可能呢!上流与底层,位置有时是会突然互换的。无论身处华堂还是暗角,都无需任何人去羡慕、追捧或是鄙夷与怜悯。至少,我认为,人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环境背景不同导致的分工差异,只要一直在努力,人的境况一定会发生改变,我深信不疑。
悲哀的是,不少人总习惯投于那些社会底层人物以不屑的眼神,就像孩提时的我最初见到那位“猥琐”的割禾客一样,只看得见这些底层人物肌肤上的汗渍、看得见他们手上的疤痕和硬茧,看得见农工们衣裤上被施工时水泥、石灰染满的灰尘,看得见他们手里的硬馒头和小菜……
但更多的人却会时常为底层人物行为与精深而感动!允许我再用几位底层人物的故事来证实那些感动吧,这些真实故事,大多人都耳熟能详。
白芳礼,一位天津市靠蹬三轮为生的老人。然而,就这么一位老人,在他74岁以后的人生最后19年里,靠着一辆三轮车,挣下了35万元人民币,悉数捐给了多所学校,资助了300多名贫困学生。
吴锦泉,一位靠磨剪刀为生的老人,他的收入及不上白芳礼,但是,就凭着磨剪子菜刀这门营生的伎俩,自2008年来,他已经累计为灾区捐赠了总数37000元人民币。
黄富珍,一个六旬的个苦命的女人,3岁那年,被卖到了竹叶山村;21岁,嫁到了隔田村;半年后,因没有生育能力,被夫家赶出家门;想回娘家,可亲生父母和养父母都不愿接受她,她只能天天睡在猪圈里,后来乞讨为生,相继收养了19名弃婴。
他们无疑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可面对他们,我想知道,除了感动,我们还能付诸什么感情?有谁能有资格去可怜他们?更不用说是蔑视他们,鄙夷他们。
几年前,浙江舟山,一名打算轻生的男子爬上了定海南珍大厦的楼顶,哭喊着要他的妻子回来,男子情绪激动,哭喊着要跳楼。这时,当地的一名靠滑板行走的乞丐碰巧路过,见此,不断冲着楼顶上的男子嘶喊,劝男子不要想不开,他用自己的经历来告诉那个男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生命不值得轻易舍弃。而当男子最终被这位乞丐说服,慢慢走下楼的那一刻,他也默默撑着滑轮离开了。
这位滑板青年乞丐,叫做李晓辉。
我想,够了!但凡听到李晓辉那番嘶喊的人,没有人不会为之感动,一位下肢丧失功能的乞丐,用他艰难的生活和对生命的珍爱告诉了所有人:他们一直活得十分有意义!我更坚信,凭着他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凭着他们对生活的感悟,凭着他们身处困境却一刻也不停息奋争的顽强拼搏之心,他们就是伟大的!
底层人物,这是一个自从有了人类文明之始就有了的社群类别,它的定义是艰难困苦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这个定义,无疑,听着有些卑微,看着有些暗淡。然而,当我们真的走进他们,并用心去观察和感觉他们时,我们一定能够发现,即算他们的生活处于底层,但他们并不卑微,更不暗淡!相反,你会从他们的乐观和他们的坚强中感受到伟岸,那些曾经因为生活而握起了镰刀,挑上了箩担的割禾客是如此,如今城市工地上光着身子在脚手架上作业的农民工也是如此,为着子女们的教育而弯下腰身捡拾垃圾的大爷大妈是如此,顶着寒风踩着朝露在大街小巷清扫垃圾的清洁工也是如此,而那些感动了整个社会的白方礼、吴锦泉、黄富珍、李晓辉们更是如此,我信,他们疲倦的身躯看着确实有些晦暗,但他们晦暗的身躯里,却有着一团火一样的光芒,这种光芒,拥有着能让人骤生温暖和坚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