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冬雨经典散文

时间:2021-08-31

  入冬,几天雨,天气寒冷,人也安静了。

  两年前的冬天,印象里最寒冷的一天是冬至,我路过树林,没有听见鸟的声音。

  这年冬天过去后,我家院子里的一棵桑树未能发芽,居然悄然地枯死了。

  树苗是五六年前的春节,母亲从家乡的田湾里给我挖来的。她说:桑树好,新发出来的桑叶熬水喝可以治哮喘。

  我公公是石匠,长年累月吸的灰尘太多了,老了来患上了严重的肺气肿,经常哮喘咳嗽。母亲要我每天熬一碗,给他喝,减轻他的病。要我做一个孝顺的儿媳。

  母亲是在冬至过世的,马上就到两年了。

  那天早上一场雨,是冷雨,由北至南席卷高山陆地,一直席卷到母亲的小山村,一所村小,名字叫水口寺的小学校。

  我随着雨水,冰冷的雨水回到母亲的床前。

  母亲没有哮喘,没有咳嗽平静地握着我的手,像睡觉一样离开我们了。

  我们四姊妹,唤着母亲,那时我们好想母亲能哮喘着、咳嗽着,醒过来埋怨我们,哪怕母亲生起气来骂我们,我们也不会哭。

  泪水装在心里头,比哭出来还要伤心、难受。

  母亲的丧事是在雨声里操办的,一连三天三夜,把母亲一生的泪水下完了。

  等我们安葬好了母亲,为她点香燃烛,跪在墓前默哀的时候,阳光把我们的背影匍匐到了母亲的墓上,好像母亲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我们的背心……

  雨停住了,天空晴了,然而我们心里的雨开始了,比天空还要持久、缠绵、汹湧。

  记忆里也经历过一场雨,是一场温暖的冬雨。

  小时候我身子弱,有一次犯病,身子烫得像燃烧的炉壶。那天下着雨,一直不停,无论母亲怎么熬也熬不过屋外的雨,老天爷不让人命活。

  母亲不信命,决定冒雨送我到镇上的诊所。

  水口寺离镇上有四十里山路,途中要蹚过一条小河,还有几湾连片的稻田,穿过稻田要从细滑的田坎上经过,走过田坎人的脚要横着走,一点一点展起走,稍不小心就会摔进水田里。

  农村背孩子用的是布兜,干活儿时把孩子背在背上,喂奶时把孩子兜在怀中。

  母亲把我兜在怀中,在雨夜里赶四十里山路,没有月光、星光照耀的山路,只有母亲慈祥的双目,只有雨珠一样微弱光芒的双目。

  好在母亲的双脚熟悉这条山路,熟悉她的故土。用母亲的话说,她闭着眼摸黑也能踏遍故土的塆塆坎坎沟沟壑壑。

  偎在母亲的胸脯上,偎在母亲起伏连连的胸脯上,母亲的胸脯上流淌着雨水,流淌着汗水,流淌着泪水,流淌着浩浩荡荡的洋流。

  仰着脸望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像一把犁铧一样犁开漆黑的雨夜。

  雨声与风声像母亲的犁铧掀翻的沃土。

  时间与岁月被母亲的犁铧,掀开了一条生命的道路。

  冰冷的雨水,流经母亲的发际,母亲的双目,母亲的脸庞,滑落到了我的脸上,我的眼里,我的嘴里。

  雨水是温暖的。

  再次回到母亲的墓前,天空又开始下雨了,和两年前冬至的那场雨一样?和几十年前在母亲怀抱里的那场雨一样?

  雨落在母亲的坟墓上,流经母亲的发际、双眼、脸庞,流到我的脸上、眼里、嘴里?

  我仰起头来,仰望天空,雨水从母亲的脸上落下来了。满天的雨花像珍珠一样落下来了。

  我的双眼涌出滂沱的雨水,涌出珍珠般的雨花,洒在母亲的坟墓上。

  坟上新种的几棵胡豆,开出一群蝶影的花。

  母亲的香魂扑面而来。

  苦楝树

  苦楝树开花,家乡是清明后,临近谷雨,满树开花,细花开在细叶上,颜色紫灰,像陈年的米粒灰朴朴的,不好看,颇香,香得鼻子发昏。

  雨天淋到地上,捡起放在手心;花蕊是血清色,灵魂有血性。

  我们的小学校——苦楝小学后山上有棵苦楝树,方圆好几里未见比它大的身影。我们小青瓦的校舍像它树下的影子,连我们的读书声都被它荫倒起了,软绵绵的,打不起精神。到了下午,呼噜声比老师的声音还大。

  老师老了,满头白发。

  树柱三个孩子手拉手方可以环抱,长到一米多高,孩子头上,树柱分杈,一棵树分成两棵,像我们举起的手臂,缠绕着争天上的阳光。

  树皮黑糊糊的,有扭来扭去纵向的裂纹,颇像鱼鳞,是鳄鱼皮一样有劲的鱼鳞。

  写到这儿,我想起一双脚杆,一双衰老的下田犁地的农民的脚杆。那脚杆也是黑糊糊的布满了苦劳的癣斑。家乡人的命运是苦愁的,特别是种田犁地的农民,一辈子流着流不完的汗血,地里的收成还是喂养不饱自己和家里的老人、孩子。

  苦楝树的果子是青果,未成熟时青皮上有白霜像李子,比李子稍小。孩子贪嘴,没吃过饱饭的孩子哪个不贪嘴呢?苦楝果子进嘴梆硬,一咬“啵”地一声,苦得要命,次日吃的粮食也还是苦的,流着梦里苦的口水。

  家乡的孩子命运也是苦的。尝过苦楝滋味的孩子,对苦愁的命运就有了一个常识,——对付苦愁要忍,忍着苦愁活下去,不到绝境决不自食苦果,就是到达绝境也不要自食苦果。

  我的外婆就是忍不住苦愁自食了苦果,让活着的人苦苦地追忆。

  其实苦楝果子根本不会成熟,它永远无法有李子微酸甘甜的滋味。俗语“桃荒李饱”说的是李子能吃饱肚子,苦楝果子不行。据说苦楝果子可入药,可惜没听说过哪种药能医治饥饿。苦楝果子也不是一无是处,它还是可以用来当孩子们的玩意儿,用苦楝果子开仗,拽来拽去,拽准脑壳不破皮,不见血光,嘻嘻哈哈胡闹,闹不痧皮。

  苦楝果子在枝柯上要挂好久,挂到皮子发黄、树叶落尽,天空下雪、第二年发芽开花,直到结出新果老果才不见踪影。像苦愁的命运一辈连着一辈。

  冬天的麻雀也像饥饿的孩子忍不住了,饥不择食在树上啄苦楝果子吃,吃一半吐一半,吐得满地都是,把土地都糟蹋苦了。

  我跳起身来摘了一颗冬天的苦楝,干巴巴的像干巴巴的枣子,味道仍然是苦的,咽口水时居然回出甘的滋味来了。

  但愿我苦愁的家乡人一辈子的苦愁,苦尽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