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有雾霾的情境】
近乎于一种召唤。
我只要出门,只要乘上那趟公交,只要在那条熟悉不过的路上漫步。心情和心境便能平复。
路尽头,可以往南,可以往北。一处通往俗世和喧闹,另一处通往的地方,你无法用语言表达,无法用所知丈量,无法在游移不定时判别。那是确定,又不确定的结果。是通往智慧之路的途径。太多的未知,跟山上的树一样数不清地等待着你去接近。
那一天有点阴沉。雾霾把清静的山谷,涂上了一层灰色。
灰色有点像将要入暗之前的夜,把寺院和大门封固了起来。我走近的每一步,都显得点闹腾。一扇栅栏门,悄悄拦着。我进去后,便感觉自己开始清爽起来,似乎一切不痛快的过去,都真的全部被切断。
好象只有咫尺之遥,我便能够回到那些快乐的时光里。
那时,每天十点钟,在这样的山坳,就开始放炮,老人都凭借这样的声音,去准备午饭。慢慢遥着晃着去自留地拨上一个萝卜,割上二棵大青菜。再跑到河边上,把米淘了,把菜洗了。那时的人们,把去菜地里,和上踏渡洗菜的时间加起来,应当是现如今的人,去菜场的时间差不多。因此,到灶头上开始炒菜,烧好饭的时间,差不多是家里人从地里干活回来。照样的,干活回家的人,会先去踏渡上洗手洗脚,有的还会擦上一把脸。然后,将那热腾腾的饭菜,喷香咽下肚。
我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一踏上这片宽敞的土地,就要想起耕种,想起那些艰苦的岁月。我是那么迷恋过去,甚至很多时间都把当下给忘记了。
原本以为,世界总归会越来越好,吃的会越来越多,穿的用的会越来越丰富。那样的生活,肯定会美好的不想回到过去。
可生活恰恰跟我和全世界开了个玩笑。
我顶顶想的,是在眼底下的水泥地面,归还到原来那无边无际的良田,可以隐约看见村庄看见家。那一个家乡,不会产生雾霾,甚至连垃圾都没有。所谓垃圾,都可以回归到肥料那一类。
我还记得老人们常讲的一句俗语:三日不吃回魂食,四脚笔立直。这句话用苏州话讲,是极富意味和韵味的。应当还有很多很多的谚语,只是我再也找寻不回。我找寻不回那样的生活,因此也找寻不回那些谚语。
在每天产生垃圾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日渐愚蠢,找不出问题所在,只是感觉活得有些不安,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总会掉进一种踏不出门的情绪,一种没办法表达的情绪,那种被憋屈的状态,似乎总会在某个时候,让人要崩溃。
这种时候,我总是不知不觉就走到观音山边。在这里溜达半天,看看浓淡分明,远近错落的原始树林,看看青山还保留了大部分的感觉,心里就踏实了。那些停止打石头的石壁上,开始种上了假的花草,也感觉略显出了点生机。无论如何,它煞有介事地在重生着。
【尊重与安慰】
三年前,在朋友的帮忙下,开始收学生教小孩子画画。
由于上得起画画课的孩子,一般家境也都不算太差。又因为孩子们,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在这些孩子的身上,还带着许多被纵容的习性。但大多数时,他们都还很纯净,让我比较没有压力。
孩子总归是最最美好的一群生命。当他们喜爱你的时候,就连他们喊你的称谓,都明亮清澈,不留一丝虚假。
这几年与孩子的亲近,让我获益良多。我上课尽量让她们发挥想象,不希望自己去轻易折断孩子们可以飞舞的思维。
另一方面,我以自己擅长的颜色来引导他们。让他们觉得,学习画画跟玩一样,可以轻松,自由,乃至于是畅快的。
但这样的自由,总是会被某种声音阻挠,家长之间总是出现相互比较,更让人揪心的是,许多家长,对孩子的期待,变成了对老师的期待,似乎,他们的孩子送过来没几天,我就应该让他们画出一张又一张的好画来。我一直希望用耐心的解释,让他们对画画为孩子带来的附带价值要有所保留。但我的解释,似乎都没有真正起到过任何作用。
我一直声称,画画的目的,只能为将来的生活,增加一种减压的方式。因为人类发展到现在的程度,像一根拉紧的牛皮筋一样,即便是马上放松,那根牛皮筋也已经松松垮垮得不像样子了。如果要恢复如初,必需在艺术和音乐中寻找到归途。
有人称汉民族真正有血性的贵族,在明朝末年,已完全消失。
这样的说法,也并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在此之后,历朝历代的大事件中,再没出现过真正把自己的生命能无任何目的奉献出去的人。那样的人,拿到现今社会,自然会被视作为傻瓜。而且,他也没有机会,能接近那些大事件。而那种骨子里的谦卑,那就更是无迹可寻。因为在这个社会,你一旦谦卑,便能马上被挤压下去。
我们这个民族的可悲之处,也正在于此。
这几年,我一直喜欢看那些关于二战的影片。
所有关于犹太人的影片,都说明了这个民族的人,真正懂得尊重文学艺术和音乐上有一定造诣的人。他们培养着孩子的审美时,也培养着孩子们对待艺术的观点和态度。正因为他们真正懂得艺术之高贵,一直以来,他们也同样被世人所尊敬。我基本上没有看到过,任何对犹太民族具有负面影响的作品。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看看国内的趋势。所有电视和电脑中,充斥着全都属于垃圾似的影视作品,没有一部电影在追问我们的过去和现在。当下和将来,都被狂妄和欲望所填满。一切的发展,都令人心情低落。一切的影响,都让人无比的忧伤。
人们无法看到真正的社会面目时,不代表人们没有感知和预见。忧郁症这个种群的增加,就是人们在潜意识中,对自己和后人的担忧,对整个社会的担忧。而这样的担忧,似乎并不为人们所注意。
给孩子教授绘画的过程中,我渐渐开始清晰自己所做的这件事情的意义。因此,上课的过程,我要比一般老师付出的更多。
我很清楚,我无法影响太多人,但我可以去影响那些走近我的生命。他们若喜欢,我要教会他们懂得欣赏什么才是高贵的艺术,然后,让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自己去选择,是做一个高贵的生命,还是仅用绘画给自己带去抚慰。
对于将来,我不作任何评判。我觉得,孩子们选择任何一种方式,都将是对我的尊重和安慰。
【炎热夏季里的一个夜晚】
那天,我穿了一件旧衣服出门,去见朋友。
我是有意穿着这样一件衣服出门的。首先我是喜欢,第二我还是喜欢,喜欢这件衣服的质地和纹路。这件衣服穿了好几年,比起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它已经是旧得羞于提起的一个物件了。
然而,如若时光倒流,流到那个好衣服都能传给年青女子的年代里。这件衣服,绝对不好说旧的。它颜色还挺鲜亮,白底子煞白,黑草纹墨黑。不过就是破了一个洞。
我穿着这件衣服乘地铁,地铁里刚下课的女学生,朝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她可能想提醒我一下,我穿了一件破衣服。然而,她很快又把眼神从我身上移开去了。或许是我耳朵上的瓷挂件吸引了她,她又止不住,望了我几眼。当我的眼神也扫向她的时候,她急急地又把眼神飘走了。
出地铁后,我朝官渡里桥走去。这是与平江路相反的一条路。
匆匆走到烧饼店,烧饼店的桌子已经空了。炉子烫着,飘着食物特有的香味。服务员在问一个男子:只有五个咸的了,你还要不要。男人犹豫了一小会说:那就五个咸的一个甜的吧。等到我问服务员还有没有烧饼卖时。服务员没有回答我,却先问我要买几个。我说你有几个,我就买几个。
拿到烧饼,我就赶往平江路口,去等候北京的朋友。华灯初上时,我们坐到了一家茶楼前,开始吃点心,喝茶。
那晚的月色真好,如果平江路的灯光弱一点,少一点,就好了。面对喧闹的街市,女艺术家连连感叹,商业味太浓。要拍一条安静的河,却怎么也避不开那几盏妖媚的红灯笼。转身去拍树吧,又绿得像拉斯维加斯那么假。
她喜欢看砖缝裂开,钻出几棵小草。那样的情景,像一个干净的生命,在天地万物面前毫无遮拦。
后来,我们去了随园,随园中有一个琉璃屋顶,还有一些石刻,一缸荷花,一个天井,几扇别致的门后面,有一张大桌子。墙上挂着车前子和秋一的画,我们去时,主人家和老车还没吃完晚饭。
老车的朋友,给我们倒茶递水。有一个中年人,还给我们拿了几盒苏菲奶酪。他自称是文艺青年,那一日是他第一次见到车前子。奶酪很好吃,是中年男的妻子做的。因为喜欢,他妻子走到哪里都要去打听这奶酪的配方做法。吃到了这盒奶酪,听闻了做奶酪的老板娘学艺的经历,女艺术家不再说遗憾。她觉得这样的苏州,她是可以喜欢的,且要喜欢下去。
除了茶和奶酪,当然还有酒。酒是冰的,甜甜的,摆满一桌子的小酒杯共十六盏,每一盏下面都有一个字,都由酒延伸出来。或醺。或醉。或酩。或酊。或酕。或醄。或酝。或酣。或醑。或醴。或醨。或醪。或酴。或醵。或酾。或酲。
这些字里有酒的味道和颜色,有喝了酒之前之后的状态。酒里该有千姿百态,全都深藏杯底。
【北寺塔上看姑苏】
春天和春天是不一样的。
最早的春天,被冬天割据,冷得不像春天。最后的那段春天,又突然热得和夏天无异。因此,能穿着两层单衣,又不冷,又不热的日子。适宜的日子,显得短而急促。
即便如此,只要有太阳。春天便是可人的,缤纷的。招招摇摇的。
最先显露出来的当然要算梅花。
许是骨子里的习惯。看多了园林里修剪过的梅枝,便觉得也不过如此,心底里更喜欢没有修剪的,自然向上向周围,向着有阳光处生长的梅枝。当梅枝循着阳光,弯弯折折地抽出技条,在枝条缀满了花朵。那样子,才是俏人儿一般,不修粉饰。却丽质天生。
北寺塔的后院,便种着这样几棵梅树。小小一个土丘,种着红梅,白梅及绿梅。配着假山,小桥,翠竹掩荫。亭子小巧地立于丘顶,跟梅骨朵一样的傲立着。它站得更久,久得不动声色,看天下间风云变幻。
我们去的那天,绿梅已经绽放过了。红梅及白梅靠近一排树,被树挤着,处于一块稍冷的位置。所以,它们有的还含苞,有的正怒放着。因为被挤着,所以姿态更显妖娆。
坐在北寺塔塔顶往下看,苏州城被一股烟尘所笼罩。
似乎,近几年中,没多少天能看见一个晴朗而干净的天空。还得靠着某个强台风,吹尽头顶上的灰尘,才能一窥天尽头的那抹湛蓝。
烟尘弥漫和被层云压顶的感觉是不同的,前一种状态是狂妄。而后一种自然现象则令人敬畏。它迫使你思考着自己的局限性,从而有节制地汲取内心的智慧。
只有那样的智慧,才能使一条小弄堂,显得静谧而安宁。
年少时,我无数次走过这样的弄堂。骑着单车,在石板路上穿行。远远就能听到远处的人声,泼水声,小人的哭闹和打斗声。进入这样的弄堂,因为不熟悉的缘故,我总会产生一种进入迷宫的错觉。因为这样的错觉,直到今天,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在小巷子里闲逛,希望能在行走中,找回往日那种生动的情趣。
然而,在我行走的过程中,已经很少能踏到那样的石板路,石板路被青一色的沥青所替代。往日那一路曲曲弯弯看不到头的屋檐,门前晃着的鸟笼,老人家用一只干净的玻璃杯,盛满的一杯碧螺春,还可见到茶叶尖不停地浮动。这些印象,如今是一件也找不见了。找不见这样的精致时,苏州城便开始向所有的城市一齐同化。
可怜的,是那几座园林,独吊吊葱郁着。再没有先前那样的老房子,可以衬出它的别具一格。
不知道在百年后,有没有人会寻责生活在我们这一代的人。
我们这代人,已经集体失声。他们找不到一个具体的人,把好好一座老城,改造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