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爵士乐曲,皎洁圆满的月光,零星点点,清风作舞,有缥缈的云相遇而拥,似久别重逢,无处安放的影子在天台晃晃悠悠,再加上这个昏沉的城市——迷茫的霓虹,沉睡的高楼大厦,长街短巷收摊人。这刻,时间是慵懒的,寂寞的,也是空旷的。张开双臂,闭眼,轻轻的纳气,再缓缓地吐气,且听风吟,心中无名的躁动渐相沉寂。喜欢这种感觉,慢慢的,浑身的因子都以一种缓慢却欢愉的节奏跳动着,世界与我,没有隔膜。
午夜,是寂寞、黯然、孤独的归属。如果说白日是热闹、匆忙、拥挤、阳光、繁华、复杂、群居的话,那么午夜,它就是寂静、闲适,空旷、幽暗、荒芜、简单、个体的。身心经过一天的忙碌之后,疲惫上涌,没有呼朋唤友把酒言欢或消愁的念头,亦不想倒头入梦,睡他个天昏地暗。手机坚挺到下班后自动昏迷,嘈杂之声在经过一段段路途之后被黑夜抹去,一个人,在此刻间,才真正算是回魂,成为他自己。脑海之中闪现一幅画面:在城市的深夜,某个长街之中,店铺摊贩皆已打烊,各种玲珑满目的LED灯不堪重负的随主人进入梦乡,只有道路两旁的街灯还百无聊赖的站着岗。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着,手里头一瓶剩小半的矿泉水,因耗去电量而沉睡不醒的手机揣在裤兜,街灯之下,影子很长,此外,是一缕火光蹦出,一缕烟雾飘忽不定。就这么站在街头,香烟燃烧过半,长夜过半,那些漂浮不定的心心念念,于沉默之中归入寂寞,融进暗淡的夜色中。这样的场景时常在午夜某个瞬间浮现脑海,仿佛下一刻,我就是那个人。
躺在天台的地上,仰头看,肉眼所见是一片浅蓝色的夜空,两朵淡淡的白云从眼角两端乘风相遇,眼角之外再无外物,高楼消失,千缠百绕的各种线缆消失,此时,眼前看到的是一湾平静的蓝海,淡蓝色的雾气刚从海面升腾而起,朦朦胧胧,仿若仙境,似近极远,可望而不可即;此刻,有轻柔的风声从耳畔绕过,似一曲悠远的潮音,带着无可言状的情感,向着无名处。云相拥而散,眼中瞳孔的焦距恢复正常,夜空明亮之中依旧穿着一层暗淡的内衣,格外幽邃,似乎收藏了无数的心事,却又始终沉默,不言。
沉默不是夜独有的状态,但却没有任何一种沉默比夜的沉默更加深邃。夜空中零星闪烁,偶尔能见到国航的飞机在云层中穿越,留下一条笔直而孤独轨迹,轰鸣的声音并不刺耳,也不嘈杂,令人生不出丝毫反感,反而觉着美好,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带着某种特别的意味——时光易逝,刹那芳华,见证就是幸运。之后,时间淡出,于夜色中,我和圆月、影子、以及这座城市彼此相顾无言,我沉默望月,月不语,影子安坐一旁,城市几声不惊不扰的鼾声,仿若一幅永恒的画卷。在这幅画卷中,沉默是永远的底色,至于其他的一切,都只是以沉默作为背景而添入的色块,也正因为有了沉默做底色,其他的色块才显得更加深邃,即便叠印在一起,也因为沉默而显得和谐,毫不违和。事业上的失败,爱情中的失意,朋友间的矛盾,家庭里的蝇营狗苟,那些大酒之后依然销不去的愁怨,又使得这幅底色和这些色块之间产生了某种渐变,使得画卷多了一层黯然和寂寞的余味。一个人在夜色中独自走上一段长路,你会更轻易的明白:比起得到一切的艰难,让自身得到片刻甚至更长久的安宁更为不易。面对黑夜,何尝不是在面对自己。
世界太吵,欲望太多,喜欢白天的人比喜欢黑夜的人多,喜欢黑夜的人中真心享受黑夜的人少。偶尔会想,假如爱迪生没有发明电灯,或者在实验成功的前一次失败中不再坚持,那么,延续至今的人类在这漫漫长夜里,欲望是会更多还是更少?在这个炎炎夏日难以入睡的夜晚,如何打发这漫长的时间?是秉烛掩卷而读聊以慰藉还是促膝而谈人生梦想?仰头看见满天星辰、皓月当空的景象时,内心是否会生出无限莫名的欢喜,却又发出“月是故乡明”的感慨?暗骂一声自己傻,即便没有爱迪生,还会有恨迪生,苦迪生,别迪生,离迪生出现,电灯已成为时代迫切的需求,总会有人实现这种需求,这何尝不是人类欲望的一种体现。那么,是否存在一种欲望,它迫切需要我们回到一种安宁、知足的境地?我想,这是存在的。正如此刻我坐在天台,不正是为了内心能够得到片刻甚至更多的安宁,以抵御心中纷繁复杂的欲望。
在沉默的夜色中,在黯淡的夜空下,内心两个声音在彼此争吵。
“呵,跟你说了多少遍,别那么多愁善感,现在知道痛苦了吧!”
“何必那么绝情,压抑自己难道就好吗?”
“这不是绝情,也不是压抑,这是自律,你如果能自律些,哪里会有这些烦恼和痛苦?”
“如果你能解决这些问题,那就不是烦恼和痛苦,只有成就感,问题是,你也无能无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这叫理智,没能力就别趟浑水,何必自惹一身臊,自找苦吃。”
“喂,别说那么难听,你强我弱,我强你弱,你要有本事就强过我,我也不用这么难受。”
“你怎么不去死?”
“你好像随时准备拦着吧!”
“……”
争吵结束,心中郁结渐散,我重重的吸了一口气。黑着屏幕的电脑里还在播放着低沉的爵士乐曲,风渐大,吹得袖管摇晃不停。我起身站在天台的边缘,向下望去,七层楼的高度,依稀能看清平地坚硬的水泥铺就的地面,脑海浮现那些因抑郁而跳楼自杀的明星、企业家、政治家、平头老百姓,心中微微叹息,人一生要踏过多少坎坷,才能做到宠辱不惊,淡定从容?很早看过一句话,很有些意思:除却生死,其他皆是小事。然而现实往往是:一切小事,可决生死。想到这,顿时毛骨悚然,赶紧挥去了这些念头,身体退后了一些,告诫自己:可不能英年早逝了啊!
夜色忽然变得深沉,抬眼远望,公路上的霓虹有些飘摇,疾驰而过的的士,车里载着的是归人还是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这个角度看,这座城市的归人和过客,并无区别。在这条行色匆匆的路途中,会有我们为之滞留的人或事物吗?我想还是有的,为一次相遇,为一场重逢,为一句留步,为一首歌,为一朵花,为一只孤独的流浪狗……或许,在这些无数变换的画面场景中,我们只是在其中看到了某个曾经的自己,然而,这便也足够了。
那么,为何不能置身于这沉默的长夜之中,让心与欲望开诚布公,握手言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