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友随笔

时间:2021-08-31

鼠友随笔

  人而沦落到与鼠辈为友,这个人若不是品质上有问题,至少也是性情孤僻吧。可是一年多来,我这种想法已大大有了转变。因为我确确实实与鼠辈做了朋友,彼此由相安无事而达到莫逆于心的程度。这话似不合常理,难以置信,但我是诚实无欺地告诉读者,一点也没有夸张的。

  旅居中,我的住所,一直是因陋就简。厨房里与炉灶相连的烤箱,年久失修,根本不能使用,我就索性用它收藏食物如粉丝、海带、莲子、花生之类,以备不时之需。每当我取用时,却常常发现莲子、花生的透明袋上有个窟窿,我想糟了,里面有蟑螂。外子是捉蟑螂能手,在台北时,往往手到擒来。他却说不见得是蟑螂,因为未见它们出没炉台,可能是老鼠。我想封得紧紧的烤箱,老鼠从何处进入呢?若真是老鼠,又该怎么办?用捕鼠器夹得它们脑浆迸裂,我绝不忍心做那样的事。任由它们扬长出入吧,又不像话,实在是煞费踌躇。再仔细一检查烤箱,原来靠墙壁之处有个小破洞,直通墙外。墙外是一片斜坡,老鼠就是从这破洞进入的。洞那么小,能进入的老鼠一定也非常小,一时心生怜悯,不如任凭这小小东西自由出入吧,就没把破洞口封闭。我这样做是因为想起一位好友的五岁小孙子,他每晚临睡时,不忘悄悄地装一小碟饭菜,送到后院储藏室里喂小老鼠。童稚的慈悲心,远非涉世日深的成人所能及。由于一丝惭愧与赎罪的心情,我也来学学他的“为鼠常留饭”吧!况且气候渐入隆冬,野外雨雪纷飞,老鼠们凄凄惶惶的,教向何处觅食呢?我就索性将烤箱中其他罐头食物等撤清,里面只放一小盘米,一小盘生扁豆,还铺了张厚厚的报纸供它栖息。

  当晚,就听到窸窸窣窣之声,我轻轻过去打开烤箱门一看,果见一只小老鼠,惊惶地从洞口逃逸。我抱歉地马上关上炉门,决心不再打扰它,让它饱餐一顿,睡个温暖的觉吧。而警觉的它,不敢再来,直到我熄灯以后,才听到窸窣之声再起。

  如此数晚以后,白天里看看米和扁豆吃光了,就再给添上。它虽躲躲藏藏,我喂它饲料时,心中却感到一份慷慨施舍的乐趣,十足的自我陶醉。外子责我不当养老鼠贻害房东,我却振振有词地说,我如不喂它们,它们反而爬上二楼,吃房东的.粮食,终遭杀身之祸。他又讥讽我发挥妇人之仁,只喂食饥寒小鼠,而对于挣扎在海滩或丛林中的越南、高棉难民,却只能徒呼奈何,我唯有报以叹息,默无以对。

  有一个晚上,我坐在卧室沙发上看书,忽见一个小黑点自我脚边窜过,身体小得比蟑螂大不了多少,我把台灯扭向墙角一照,它惊慌了一阵,便蹲伏下来,一动不动。这当然是小动物自护的本能,我愈发对它怜悯起来,心里对它说:你不要怕,我绝不伤害你。难道真的有第六感吗?它的一对小黑眼睛定定地向我望来。这一刹那间,我顿时感悟到佛家之言:大凡恐惧心、杀心,都会相互感应。猛虎不食婴儿是因婴儿无恐惧心与杀心,这也是非常合于科学原理的。我伏下身子对它说:“烤箱里有得吃的,你怎么跑出来了,你又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呢?”当我站起身来去打开烤箱门时,它竟一溜烟从抽屉底下的地缝中钻进去了,原来下面还有一个洞可以进入厨房。我一看盘子里米还剩不少,扁豆却吃光了,还撒了满处的豆壳。真是懂得享福,吃豆子还剥壳呢,和人一样,宠不得。好在扁豆价廉物美,就再给满满加上。自忖无聊到以养老鼠派遣岁月,比在台北公寓中养猫更等而下之。但比起这里的邻居们,每天一大早在寒风中被狗牵着跑,还得随手为它清除大便,到底自在省力多了。

  这么一打扰,小老鼠有好几天没动静了,我不免有点失望,总觉得人鼠之间,这点脆弱的感情究竟难于建立,只好耐心再等待。我一直不知道烤箱里进进出出的有几只老鼠,但一定都是一样的瘦小,否则无法从那小破洞中进入。但无论如何,它们已逐渐熟悉了我的动作和脚步声,也体会得到我对它们的友善而有了信心,胆子渐大,才会由厨房跑到卧室里来。它的信赖使我感到得意。夜深读书写作倦了,听听它们窸窣之声,也是一种慰藉。仿佛屋子里多一个小生命,就多一份温暖。我还时常期待它们的出现,因而故意不加粮食,让它们出来找吃的。果然有一晚,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一只小老鼠大大方方地采取蛇行的方式,向我爬过来。我放下笔,呆呆地望着它,它也呆呆地望着我。忽然飞速地跑过来,碰了一下我的拖鞋尖,立刻又窜回去,钻进了烤箱。顽皮的小鼠,竟然和我玩起捉迷藏来了。可见我这个人,在它心目中,已经威严扫地,我就索性和它游戏一番吧!我打开烤箱,看它躲在一角,并未从洞中逃走。仔细观察,好像就是那只在我卧房登堂入室的小鼠,难道就只有这一只寂寞的小鼠吗?它是不是打算出来和我这个异乡之客做伴呢?我们的心意无法沟通,我就自作多情地这般想着。又连忙抓了一把莲子放入盘中,让它好好打个牙祭。

  这一款待,却提高了它的胃口,(你说小动物与人有什么两样?)甭说对米没兴趣,连剥壳的扁豆也不足以满它的意了。在大白天里,我在厨房工作,它都会大摇大摆地出来游荡一番,完全无视我这个以礼相待的朋友。而我却反为此暗暗高兴,认为已赢得它的友情。于是莲子之外,再加奶油乳酪,反正美国这类东西比便宜得太多,我亦落得做一阵短暂的慷慨主人。看它吃得那样津津有味,却不禁为它的将来担忧起来。因为我只是个房客,我走以后,房东或将来的房客会允许它以烤箱为窝吗?很可能是一个捕鼠器,使得它血肉模糊,那么我现在的款待,反倒是害了它。我恨不得告诉它,对人类不能不设防,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啊!

  外子责我妇人之仁是一点不错的,我明知鼠辈对人类为害之烈,只是为了解除客中寂寞而纵容了它。我也明知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绝不会让它以烤箱为家,即使不加捕杀,至少也要把它驱逐出境。想到此,不禁为自己的一点私心而惭愧万分。

  我更想到南中国海上,千千万万的难民,嗷嗷待哺,奄奄一息,这个悲惨的世界,岂容我个人以饲鼠为大德,而沾沾自喜呢?

  小鼠又出来了,它蹲在一角,又是睁着小眼睛直望我。现在我们已经有了默契,我绝不惊吓它,它也绝不躲避我。我们真像两个心照不宣的好友,脉脉相对。我总觉得这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即使再短促、无知,也有它自己的天地,有它活下去的权利。它既不懂得人世间有如许惨重的灾劫,就更不应把怨气出在它头上。我既无法为它往后的安全设想,又何能为自己的来日安排什么呢?但至少,自一个长长的冬天直到春天,我喂它,它也接纳了我,而我又即将离去。在这有限的时日中,让我们尽量享受这一段不寻常的友情吧。

  饭桌下有我自己啃了一半的巧克力糖,我把它轻轻摆在小鼠身边。巧克力的香味使它体会到我更多的善意,它一点也没有退缩,鼻子抽缩着,早已垂涎三尺了。

  “吃吧,小老鼠,”我低声对它说,“希望你以后不致挨饿,希望你一直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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