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唱一段《思想起》随笔

时间:2021-08-31

  有太多美妙的音乐,演出者演出结束后便随风而逝,仅仅留在那些有幸聆听者的记忆里。即使真有人在适当时刻按下了录音键,它们也得抵挡住岁月流徙、天灾人祸,若没人着意护持,随时会跌进历史的裂缝,尸骨无存。

再唱一段《思想起》随笔

  我们现在听到的那些,只是在流光溢彩的乐史当中,有幸筛下的零金碎玉。

  比如1979年深秋的某日,陈达背着月琴到台北录音室为云门舞集《薪传》录唱《思想起》。那天他先要了米酒和花生米,然后一口气唱了三个钟头。然而,现今留存下来的录音仅余片段,完整母带多年前就被人搞丢了。

  我的母亲做了一辈子广播,手边积下好几百卷访谈记录、歌手试唱、演出实况的存档卡带。发黄的标签写着录音日期,最老的记录足足可回溯到20世纪70年代初——卡式录音机刚刚普及的时代。就跟大部分这类事物的命运一样,它们被遗忘在一格格抽屉里,缄默了许多年。

  大学时代,我曾经把每一卷卡带都拿出来放着听。早年的卡带物料颇佳,竟顶住了潮气和霉菌,音质清晰,绝少绞带。我翻翻拣拣,看见一卷带子上写着“陈达”,当下心头一震:老人家存世的录音极少,任何断简残篇都是重要的文化财富。这将是新“出土”的记录吗?

  颤抖着手按下PLAY键,咦,一个男人在讲航海的故事,讲个没完。整卷听完后,才发现,哪来的陈达?那是1977年对远航南极的“海功号”船长的访问记录。我问母亲,“海功号”跟她的热门音乐节目有什么关系?她说她也不记得了。那陈达的录音呢?大概被这个访问洗掉了吧。

  原先录的陈达是什么内容,总该有点印象吧?母亲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怪她,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么,就当它只是从唱片转录成卡带的备份吧。这样想,比较不失落。

  然后,又是十几年过去。回家陪母亲整理旧物时,我竟翻出另一卷写着“陈达唱歌”的带子。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我手也不抖了,放来听听再说。

  我猜这八成又是船长访谈。即使里面真有陈达,恐怕也是唱片转录的,没什么稀罕——我已经到了不容易大惊小怪的年纪了。

  按下PLAY键,月琴一阵紧似一阵,苍劲的老嗓子扬起,狂野而婉转,凄苦而放肆。月琴嘈嘈切切,挥洒出满城风霜雨雪。老人从《五孔小调》转到《思想起》,一气呵成,唱了足足29分钟。

  那是陈达未曾收录在任何出版物中的演唱实况。母亲一听便记起来了,这是陈达在“稻草人西餐厅”的演出。

  “稻草人西餐厅”是那个时代文艺青年出没的民谣咖啡屋。1977年年初,陈达来店驻唱,母亲拉着父亲一起去听,这卷带子便是那天录的,证据就在歌里——不知道谁和老人说:“今晚在座的,有位很有学问的马老师来看你。”陈达便即兴把父亲编进了他的唱词:“先生姓马文秀才……”

  那两年,陈达在“稻草人西餐厅”唱了总共有几十场,前去亲睹的文艺青年络绎不绝,实在很难相信始终没有人在现场按下录音键。然而这29分钟,确实是我所知道的存世仅有的孤本了。

  那一夜,在母亲的卡带里封印了30多年。我把它转成MP3,上传到网络。老人的声音活了起来,化为流窜的数码,重新从四通八达的iPod耳机和电脑喇叭里奔腾而出。

  我正等待识得恒春乡音的耳朵从网络彼端捎信来,为我译解老人古奥的唱词。都这么多年了,我很愿意再多等一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