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已指向午夜,可还是没有睡意。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望着窗外,望向远方,不由得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儿时水边生发的桩桩往事。这些水边乐事不仅丰富了困厄中的当时,更丰富了现在。
于记忆中首先展现的,是故乡的当家塘。塘很深很大,从未干涸过。十二岁那年旱情重,需要放水灌溉庄稼,水位因此下去了不少,四周的滩地也裸露出来。因为塘水要供全庄人使用,所以放水的同时,自然要往水塘里补水,以保持水量的基本平衡。
那是一个下午,我和妹妹在进水口嬉水玩,突然发现即将被淹没的浅滩上有好几个鸭蛋!瞬间的反应是,鸭蛋是在塘里过夜的鸭子们生的,浅水处有,深水处也一定会有。令人欣喜不已的是:居然真的有无数个鸭蛋掩映在水里。我迅速跑回家,拎着一只大篮子再度下水。因为水越来越深,我们只能趟着水伸手下去仔细摸,最深处要潜入水中拿,像摸河蚌一样。约莫一个小时光景,我们竟然摸了两篮子鸭蛋。
那个年代,吃的最多的是自家菜地里生长的蔬菜,鸭蛋无疑是改善伙食的好东西,可没有几家舍得吃,通常是积攒着,攒到一定的数量,拿去卖钱换油盐。
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些鸭蛋给我们全家带来的欣喜。母亲从篮子里取出几个鸭蛋打在碗里,开心地说,这塘水真好,鸭蛋全是好的。有这么多鸭蛋相伴,我和妹妹功臣一般地憧憬着接下来的生活。母亲却说,鸭蛋得卖了,想吃的时候再去买,因为放久了会坏的。我相信母亲,如果我们真想吃鸭蛋,她会给我们买。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妹妹小心地把两篮鸭蛋提到集市卖了,回来的时候,我们按照母亲的吩咐,各自买了几根油条和麻花,边走边吃,算是对自己的奖励了。
故乡的水多,水里生产着许多现在市场上俏销的土产,摘芡实的故事,始终未曾忘怀。
村子西面有一面塘,儿时就听说里面有水鬼,曾有伙伴溺亡其中,传说是被水鬼拉了去。大人们说,水鬼力大如牛,酷暑盛夏的正午,总能看到它上岸歇息。现在看来,那应该是一种叫水獭的动物。这种动物可以在瞬间从塘底打洞逃脱追杀,机灵无比。
就是这面塘,里面长满了芡实。芡实又名鸡头米、鸡头莲,和莲子相似。芡实果可食用,先煮再炒,特别香。也可药用,具有滋养强壮的功效。现在,芡实已成了“名贵植物”,可那个年代,它和许多现在看来简直就是极品的原生态农副产品一样荒落郊野,无人问津。因为没有可供下塘的小船,加之芡实浑身是刺、且塘深 “有鬼”,没有人敢下去,于是,年复一年,塘里的芡实繁殖得越发浓密,秀丽壮观,生机盎然。
七八岁时,我就有了很好的平衡感。于是,在一个早上,父亲带着我,让我坐自家澡盆下塘采摘芡实果。澡盆不大,里面放一个小凳,我勉强坐进去,却稳当悠闲。小盆载着我,悠悠地划向塘心,我用剪子小心剪下芡实果放到盆里,盆里稍满即返回,待父亲将芡实拾到岸上后,我再划向塘的中央。因为叶子繁密,加之在空间有限的盆里只能用巧力不能用蛮劲,往深处前行越来越难。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我已摘了好多。看我“丰收”,许多邻家伙伴在家长带领下也纷纷赶来,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翻了“船”,被浑身是刺的芡实扎得大哭大叫。所以,那次摘芡实成了我的个人专场表演。现在回想当年,父亲还不无自豪地说,那是一场智慧的较量。
我们是在正午回的家。父亲提出挨家挨户送些果子,我同意。因为对我而言,这是我的“战利品”。在送芡实给乡亲友邻的时候,我得到了不少老人的夸奖。一个姓管的老人还借此判断,我将来一定会有作为,一定会成为“国家的人”。老人早已经离世,不过,在他晚年时,我真的成了“国家的人”。
儿时关于水的记忆,还有雨。因为雨,还想起鱼。印象中,儿时雨水很多,而且只要下雨,只要有落差有流水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鲜活的鲫鱼、白鱼和泥鳅在迎水。在水的下游用网一扎,再在上游稍加干扰,鱼就乖乖地落入网底。有一个雨天,父亲从菜园里摘菜回来,看到一面塘的进水处有无数条泥鳅在迎水,随手腾出摘菜的篮子扎在下游,结果是一篮子泥鳅瞬间成了篮中猎物。
父母强调我们学习,不让我们捉鱼摸虾,家里也就没有像样的捉鱼工具,只有一个小网兜。用这个小东西最多能逮一些在水面迎水的小鱼虾,那是不被邻家看好的。每次塘坝干了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人家逮到好多鱼。与鱼无缘,心里自然有点委屈,总在想,如果有网,我也能逮鱼。
故乡东面有一条长长的河,家乡人称其为“涧湾”,几十年没干过。那年夏天,河干了。我随着逮鱼大军,冲进茫茫河道里。中午饥肠辘辘,才想起没有饭吃。“兴许父亲会来吧?”我想。可是,茫茫人流中,即使父亲来了,也未必能找得到我,何况捉鱼的人群都只是露出脑袋、全身是泥、根本看不出人的原样。然而,父亲不仅如愿来了,而且在捉鱼人流中找到了当时还十分年幼的我。
父亲一手拿一根铁丝,铁丝上串了一串小白鱼,另一只手举着一小包吃的摊饼。这些小白鱼都是被浑水闷晕、漂在水面上、可以信手拈来的。在独立谋生、为人父亲之后,回忆当年的情景,我才明白父亲他分明是来送饭给我而根本不是来逮鱼的。吃了父亲带来的摊饼,又随着父亲,随着逮鱼的人流流往朝家的方向。在即将离岸的时候,我看到了舅舅。他在十分钟内,用鱼罩卡到了两条非常大的鱼,人群中一片惊呼。我悄悄地靠近了舅舅,好像是靠英雄近一点,便能够进入视野,在历史的长河中定格。我仰视着舅舅,仰视周围的人,骄傲着,我想对所有的人说,虽然我没有逮到鱼,可我舅舅夺得了冠军。
回家后,我催促父亲,把家里的鸡罩整修一下,准备在机会来临的时候下塘罩鱼。这一天说来就来。与当家塘紧邻的一个塘在放水,家家户户都赶过去准备捉鱼。在等待水位下降的时候,鱼网一时还派不上用场,大人们在等待,小伙伴们在嬉闹,我学着舅舅的操作要领,带着父亲为我整好的鸡罩下了水。在齐腰深的水中,我盲目地一次次举起鸡罩,再奋力卡向水中。终于有一次,当鸡罩卡向水中时,抓罩的手分明地感到有硬物“鼓咚”一下撞到了罩壁上:有鱼进罩!我伸手去摸,果然,一条滑滑的大鲢鱼被我堵得结结实实。这是当天第一条被捉的鱼,可能是鱼比较大,可能在大家的眼中我没理由拿第一块金牌,我分明听到了当初老舅逮到大鱼时人群中发出的惊呼声。我大受鼓舞,一连罩了七条,足有三十多斤,而其他人却几乎没逮到一条。
那天晚上,父母把许多乡亲请来联欢。在当时家境还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父母没有把难得的鲜鱼腌制起来以慢慢享用,而是让乡亲们吃光,于我而言,这无疑具有很好的身教意义。时间过去了很久,儿时的事情,有些已经记不太清楚,我们兄妹也都已长大,并各自成家。父母搬进城里,故居久已无人居住,故乡也好一段时间未回。可在内心,我从未淡化过对故乡的思念,因为她见证了我生命的最初时光,而其间凝成的种种精神,也总在心头萦绕,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