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鸡蛋随笔

时间:2021-08-31

  那年我八岁,在村里的小学上二年级。我家住村东头,同学建华住村西头。虽然同属于一个村子,但东头、西头已俨然被纵贯南北的公路劈成了穷人区和富人区。东头的大多种地,西头的则跑运输做生意的多。那年的秋天,建华的爸爸刚从杭州回来,给他买了一个塑料软皮的铅笔盒,铅笔盒是蓝色的,上面印着黑猫警长的图案,更令我们惊叹的是铅笔盒的顶盖里层还有一排插铅笔的皮圈,插满铅笔之后就像一梭子子弹。而我们的铅笔盒则是一个个长满锈斑的铁盒子。上课时,建华喜欢不停地打开、合上铅笔盒,盒盖上的两个小磁铁故意发出傲慢的响声。课间更有许多同学跑来围观,而建华斜靠着墙,笑嘻嘻地给大家介绍这款新式铅笔盒的各种功能。而我正坐他同桌,课桌中间划了一道深深的“三八线”,就像村里纵贯南北的公路一样,我的铁皮铅笔盒在他的新款铅笔盒面前黯然失色了,强大的虚荣心烧灼了我的眼睛:我也要买一个。

卖鸡蛋随笔

  下午放学,母亲正坐在床沿缝棉袄,还没到喂猪的时候,猪圈里的猪早已饿得“哼哼”直叫,院子里的那只老母鸡因为刚下了只蛋,正在院子里撒娇地“咯咯”乱叫,毫不谦虚地向着主人炫耀着自己的功劳。我慢慢地蹭到床边,手中摆弄着棉袄的袖子,鼓足了勇气说:“妈,我想买个铅笔盒。”

  “没钱。”母亲斩钉截铁地应道,然后用牙狠狠地咬断了那根黑色线头。

  我还是站在床边,双手摆弄着那件不知被缝补了多次的黑色棉袄。我不会耍赖,只是用渴盼的眼睛望着母亲。

  “等过年时卖了猪再给你买吧!”母亲叹了口气。母亲没上过学,但是她有一个传统而又朴素的观念:在孩子教育方面絕对不能不舍得花钱。

  我不懂事地摇了摇头,建华的那蓝色的、印有黑猫警长图案的铅笔盒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悠,我抵挡不住它的诱惑力。

  “明天是二十八马楼集,家里还有十几个鸡蛋,你要是想要铅笔盒的话,就自己卖了鸡蛋去买吧!”母亲像是为难我,又像是在考验我,我是一个生性腼腆的人,她很难相信她的儿子会挎着篮子卖鸡蛋。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出乎她意料。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珍贵的微笑。

  集市在邻村,离我们家只有一里地。那时的乡村土路上“叮铃”响的只有“凤凰牌”自行车,我想这也是母亲放胆让我自己去卖鸡蛋的原因吧!

  一早起来,母亲就将鸡蛋准备好了。竹篮底下铺着一层麦秸,十五个鸡蛋整齐地躺在上面。鸡蛋上有一层浅浅的白霜,还有两枚鸡蛋上粘着黑红的血迹和几根细弱的鸡毛。平时不舍得吃、两只母鸡下的蛋全在这里了。

  “一个鸡蛋三毛,十五个鸡蛋该多少钱啊?”母亲在故意考验着我。我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用我刚学过的乘法计算着。算对了价格,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并投以赞许的目光。我挎起篮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大门槛。

  秋风凛冽,有太阳,但很微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我穿过几条巷子,爬了一道坡,走过了一座桥,桥底下“哗啦啦”地流着浅蓝色的水。我兴奋又激动,早已顾及不上羞涩与寒冷了。

  到了马楼集,穿越了鞋市,鞋市两边站着十几个卖球鞋的人,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穿越了菜市,村西头的豁子媳妇正吆喝着她家的新鲜菠菜;穿越了牲口市,一群牛羊旁边站着几个黑衣壮汉,一个衣袖上血迹斑驳,正面红耳赤地讨价还价。终于来到了鸡蛋市,几十个卖鸡蛋的老太婆小媳妇已早我一步,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几个老太婆干脆带来了马扎坐着。她们各自身前都摆着一筐筐红皮的、白皮的鸡蛋,无论筐子大小,几乎都是满满当当的。挤在她们中间,我的十五个鸡蛋少得可怜。我随便找个空地,放下篮子,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不会像其他老婆婆、小媳妇一样大声吆喝,只是静默地站着、蹲着、坐着,渴盼着有个买主能够一口气买完我的十五个鸡蛋。今天的行情并不太好,就连我旁边的最会吆喝的老婆婆也没卖出几斤鸡蛋。秋风卷着黄土泼洒着整个集市,一张废报纸打着旋儿从我的脸前飞过,昏沉的太阳吃力地爬过了乡政府的旗杆顶。我一个鸡蛋也没卖出去,买鸡蛋的人一个个从我身前走过,甚至没有一个过来询价的,他们只是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然后留下一句感慨:“这孩子真行,这么小就来卖鸡蛋。”几个鸡蛋贩子蹲在鸡蛋市旁边,抽着烟,有说有笑,他们在等着这些卖鸡蛋的,等这些老太婆、小媳妇没耐心了,嫌冷了,就低价收购。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我那不争气的鼻涕流了出来,乡下人称之为“二龙吐须”。我渐渐失去耐心,一个包着头巾、裹着小脚的老太婆朝我颤悠悠地颠过来。风迎着她吹,她的身体摇摆,仿佛能把她吹起来,卷到天上去。

  “小孩,你这鸡蛋多少钱一个?”老太婆咕哝着细而沙哑的声音。

  “三毛钱一个。”我欣喜若狂,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

  “便宜点儿卖吗?”老太婆颇为懂行地拿着鸡蛋对着太阳照,她并没正眼瞧我一眼,而是比较挑剔地逐个检查着我篮子里的鸡蛋。

  “不能再便宜了,俺妈让俺卖三毛。”我紧张、害怕,唯恐错过了这位买主,声音略显几分颤抖。

  老太婆从干瘪的嘴里露出微笑,对付我这种小孩她有着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她说我的鸡蛋小,还说我的鸡蛋是隔年的老蛋,是沾着血污的脏蛋。我信以为真,真以为这蛋是马楼集上最差劲的蛋。我羞愧,竟然拿着一个个“坏蛋”去卖好蛋的价钱。

  正当我准备以两毛的整数卖给她的时候,一个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老者走了过来,真是越是怕见熟人越是碰见最熟的人——这正是我的老师王怀志,王老师挎着篮子直奔我的摊位。

  “王彬,”王老师叫着我的名字,好奇地问,“你怎么来卖鸡蛋了,你家大人呢?”

  我满面赤红,眼眶里挂满了泪水,期期艾艾、语无伦次地说明了原由。王老师毫不犹豫地出了四毛钱一个的价格全部收购了我的鸡蛋,而这也打破了当天马楼集鸡蛋价的最高纪录。王老师从怀里掏出手绢,一层层解开,将一张张纸币捻开,我不知是怎样从王老师手中接过那六张一元的纸币的。

  王老师让我在集上喝碗粥再回家,我不舍。拿着那六元巨款,掌心出汗,心跳加速。我呆呆地看着王老师将一个个鸡蛋拾进他的篮筐。王老师边捡鸡蛋边夸我的鸡蛋好,而周围的老婆婆、小媳妇们则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王老师,希望他能再慷慨一点,也买下他们的鸡蛋。王老师拍拍手,自言自语道:“不买了,买够了,随吃随买。”

  我挎着篮子一路小跑离开了鸡蛋市,手拿六元钱,感觉我无所不能,但我什么也没买,包括那蓝色的印有黑猫警长图案的铅笔盒。我朦朦胧胧意识到,这六元钱不一般,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花掉。

  后来,王老师经常在班里表扬我,夸我懂事。上次回家,我专门去看望王老师,他精神矍铄,头上戴着一顶新的鸭舌帽,我则提着一箱包装精美的笨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