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下来,让头,低一点,再低一点———眼前一片枯黄的没有叶子的草茎,嗅到的是新年雨雪之后,是泥土与草混合的特别气味,这气味清新而干净。
这些被脚踩踏过无数次的草,我连头也不回就踏过去的草,连接着巨一片阴影。这阴影是掠过枯草留下的,没有烧尽的草根裸露着意外后的平静,火焰中舞蹈的灵魂与肉体涅后的宁静。火苗从草尖上掠过的一刻,旁观的人分不出是草在疯狂还是火忘乎所以,只知道草不再是草,是火。这火,是草向高空的某个梦想的一次飞越?
草一直是大地上最低的事物。也许草真的像人所认为的那样卑微而谦恭地活着,可是,我真的没有发现它的自卑。一棵草是骄傲的,大地给了它柔韧,给了它广袤,给了它绵延不绝与生生不息。多少回,我坐在坡地上沉思,这些地貌上凸起的部分,草给了它内涵。谁能想象没有一棵草的山坡是什么样子,没有草的山坡还能存在多久?山坡下的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事物,会因为草的存在而多么安然!
我曾经赶在春汛前来到一座季节湖的湖边,碧草连天的嫩绿的湖草,像一望无际的彩绸荡漾在湖里。有经验的人告诉我,春汛到时,这些草就深藏在水底,成了湖中生物的美食,湖中的物产如此丰富、肥美,真的要感谢这一湖厚厚的水草了。而此刻,满湖的水草在早春中飘扬,随湖水起伏,每一根草都放射着春天的光芒,草的激情在湖的手掌上澎湃洋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声势浩荡的草,就像碧波荡漾的海。草给污浊的世界带来了从土壤到空气的洁净。一个人若处在强大的草的包围之中,结果将是什么样子?草,会给他乳汁,也一定替他备足了御寒的阳光。
滚过的草被压伏在那里,就如被踩过的草倒在地上,但一场雨后,或几滴露水滋润一下,这些受过伤的草又复活了,它就又悄然站起来了,仍然那么光鲜,那样精神抖擞,好象从来没有过挫折,没受过委屈,淡定自若,心无挂碍。
不久前,我来到某座山坡前,我的亲人打开了祖辈的坟茔,奇怪的是,祖先不见了,众人不信,挖遍了整个山坡,连颗牙齿也没有找到,大家坐在草坡上怎么也想不通,难道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竟然不比一棵草经事长久?草是证人,一棵草一直看着人下葬的,再次扒开土层,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草还在,草的家族依然庞大无边地茂盛着,人却在草的日日消解中,化作了泥土,化作了虚无。
翻开日历,又是春草卷土重来的季节了。我从被火烧过的草地上踏过,被那些裸露在旷野泥地上的根筋叫住了,它们被烧过,踩过,我仿佛看见了那些鲜嫩的草冒尖尖了。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草,过几日,太阳一照,就将吐芽芽了,它们会你争我抢地冒出来,叽叽喳喳的,我又一次听见它们燕语莺歌般的呢喃了,那些刚刚攒足了劲的草即将爆出的叶尖,雀舌似的,在山野田畴间迫不及待地呼朋引伴,仿佛来不及谈论平民的幸福,也仿佛在诉说帝王昔日的霸气、远去的辉煌、恩泽与罪恶;而那些水墨画一样的江山图,在农人的犁梢上,该又泼上新一轮诗意了。